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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最后的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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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樵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站在了水边。

四周起了雾,就连近处也瞧不真切。

莲花的异香混着腐烂淤泥的腥臭将人包围,因为水汽的缘故越发浓重,贴上肌肤便往肉里钻,像是要将闯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腌入这股味道。

这是他经历过无数次的梦魇,只是这一回,恐惧的气息如此靠近,近得像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的一般。

“甲十三,你可知错?”

男子暗哑的声音穿透水雾响起,分不清从何处而来。

脚下浅滩瞬间变作深不见底的莲池,他落入水中,在那些盛开的巨大莲花中拼命挣扎着。平静的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细小密集、如影随形,即使精疲力竭也无法摆脱。

他看到男子那双脚从岸上慢慢走近,带刺的莲茎缓缓垂下,一半没入水中,一半在雾气若隐若现。

“你可知错?”

对方再次发问,一只灵巧的青蛙跃上男子掌心,有些呆滞的蛙眼静静望着他。

他望着那只青蛙,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下一刻,青蛙鼓起腮、清脆的鸣叫声在水雾中回荡,带刺的莲茎划破浓雾、闪电般落下。

一声蛙鸣,一记鞭击。

带着弯钩的长刺咬进皮肉深处,又在抽离的瞬间将血肉撕裂开来,毒液在温热血液中欢快流淌,顺着经脉往骨头缝里钻。

他终于克制不住,痛吟着抽搐起来,积蓄在伤口中的鲜血因他的动作不断流出,那些藏在水中的黑影更加兴奋了,循着味道蜂拥而至。

无数黑黄相间、细长似蛇的水蛭从腐烂淤泥中钻出,在他皮开肉绽的身体上肆意啃噬,在他千疮百孔的灵魂中狂欢。酷烈的刑罚打断他的膝盖、弯折他的背脊,让他啜泣求饶、无力支撑挣扎。水从他的七窍灌入肺腑,窒息和疼痛一并将他淹没,求生的本能令他只想远离水面,他一切身为人的理智与尊严都被磋磨殆尽,拼了命地往岸上爬去,用伤痕累累的手去抓那个人的鞋靴,仰起头去祈求一个终结。

他知错了,知错了……

所以可以停下来了吗?杀了他也可以,只要……只要可以停止这一切。

行刑者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喉咙,随后慢慢收紧。

“既然知道错了,为什么还敢回来呢?”

回来?回去哪里?他不是发过誓,此生此世都不会回来了吗?

无法呼吸的痛苦令他头脑越发昏沉,虚空的混沌与现实的黑暗渐渐交融。李樵缓缓低下头去,入眼是及踝深的绿水,他的双脚没于水中、潮湿而沉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水腥气,他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中。

姜辛儿的声音蓦地在后方响起,宣告这一切都是冰冷残酷的现实。

“发什么愣?给我打起精神,要来了!”

手中的刀变得沉重无比,抬起的瞬间便受到一股重击,险些脱出手去。

“青芜刀……”李苦泉听音辨刀,杀招转瞬即至,“那就连人带刀一起留下吧!”

李樵踉跄躲过李苦泉的突袭、翻身而上,依靠手臂与躯干的力量倒悬在回廊天花之上,借助高处视野向下方望去。

绘着红莲的暗门开启过后,深埋于墙体中的机窍也被触动,数十块石砖同时下陷,水从洞口中汹涌而出,在回廊中积起及踝深的水。这样深的水根本淹不死人,然而对于被庄主拖入莲池、亲自惩戒过的山庄弟子来说,这不过浅溪般的沟渠已是永生不能跨过的天堑,哪怕只是远远望上一眼也能冷汗涔涔、噩梦连连。

水,不见尽头的水,暗藏杀机的水,给他无限痛苦回忆的水……他被这样的水包围,还未开始战斗,已经输了一半。

那厢姜辛儿与李苦泉陷入苦战,她那把本该威风凛凛的秘鳞刀变得笨拙无比,威力全然发挥不出,与她对战的宗师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霍老贼不过市井泼皮,他的刀登不上台面,习他刀法的你也是一样!”

两厢缠斗,没人留意到角落里,那个一直按兵不动的身影慢慢站起身来。

滕狐双手拢于袖中,被风鼓起的袖袍中酝酿着无数个恶毒的念头。莫要怪他冷血,对上李苦泉这号人物,硬碰硬他是会吃亏的,当下只能利用旁人为自己制造机会,希望那姜辛儿抗打些,不要这么快死了就好。

三个回合都没能撑下,姜辛儿已被李苦泉缠住左腿,拖尸体般甩向一旁,四周一时间水声四溅。滕狐找准时机,袖口一抖,瞬间飞出十数只毒蝇。

他豢养的毒蝇已趋近成熟完美,不仅动作迅捷,还能扰人视听,就算是顶级宗师,猝不及防之下也定会中招。而此毒无解,只要中招必会引发血竭之症,到时候……

他的唇角还没能完全勾起,只听一阵怪响呼啸而过。那是衣袂挥舞时的风声,因为沾了水的缘故,听起来格外沉重,鬼哭狼嚎般在回廊中响彻,不过转瞬间,那些毒蝇便化作点点碎屑落下,可谓尸骨无存。

白鬼伞滕狐抛使暗器、放出毒虫的手法确实炉火纯青,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不久之前,已有人用一只蜂窝出过类似的招数了。

“这等卑鄙无耻的手段,竟还敢在我面前玩弄第二次。”

李苦泉声音未落,人已出现在他面前,来自江湖第一高手恐怖的杀气瞬间将人包围,他连动一根手指的机会都没有,只觉得肋下一声脆响,人已如一口破麻袋般飞了出去。

平平无奇的一掌,却能隔空搅碎一个人的五脏六腑。滕狐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狼狈地在水中爬行着,他的骨头断了三根,胸肺也被震破,这副从小在毒物中淬炼过的身体唯独禁不起这最直接的打击,几乎当场便成了个废人。

姜辛儿心底暗骂一声废物,咬牙再次提刀而上,然而许是因为瞧见了那滕狐下场,又许是因为出身山庄之人内心深处无法克服的恐惧,她的刀还没能接近对方,竟已被捏住了刀锋。

“太慢了。”

李苦泉指尖用力,至刚至强的秘鳞刀竟咔嚓一声断作两截。姜辛儿震动之下未能及时躲闪,眼见腰腹便要受到致命重击,千钧一发之际,那倒悬在半空中的少年终于落下、轻得像一片枯叶,隐蔽无声中暗藏杀机,青芜刀的刀尖破风后几乎凝出一层寒霜,直奔宗师露出的项背而去。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暗杀的精髓。过往十数年间,他也斩杀过武功造诣不在自己之下的高手。面对悍勇强敌,缠斗才是下策,找准时机、一击即中,才有活命的机会。李青刀的刀法迅捷如电,他在庄中又以步法最为出众,眼下人刀合二为一,速度占据了绝对优势,顷刻间便杀至李苦泉身后,用这最朴实无华的一招、向对方后心探去。

一丈、一尺、一咫……

胜券似乎已经在握,得手不过转瞬之间,然而风声突然从背后袭来,锐不可当的杀意几乎能凝汗成冰。

李樵一凛,生生止住杀招,调转刀身回护,余光只见闪着寒光的铁索已逼近后心。

锵。

金铁相击的火花在半空闪烁熄灭,李苦泉压肩沉腕,那寒光又起、直逼他腰侧破绽而来,疲于应对间,他这才看清那条突袭自己的铁索竟是从环廊另一端绕来,带着尖刺的锁链犹如首尾相衔的巨蛇将整个环廊贯穿,力度与准度却堪比迎面出刃,稍有迟疑便会被挑中要害、肚破肠流。

那厢姜辛儿终于压下翻涌的气血,找准时机踢飞断裂的刀尖开路,再入战局替下露出颓势的李樵。

冷不丁棂窗外一暗,那排灯奴尽数熄灭,最后一点光亮也在这环形密闭空间中彻底消失,却有什么细小生灵在黑暗中躁动。水被搅动的声音中多了些旁的动静,细细分辨便会令人寒毛倒悚,随即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了脚面与裤脚。李樵有些僵硬地低头望去,只在黑暗中望见了无数个细小却令人战栗的轮廓。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觉得这水有种熟悉的腥气,因为它们是从莲池引来的。而眼下随着莲池水一起进入回廊之中的,还有那些出现在他噩梦中的青蛙。

李苦泉的声音沉沉响起,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兴奋。

“江湖鼠辈、见不得光的东西,本就该在黑处窜行,你说对吗?”

不同于那日在铭德大道的对决,此刻封闭的东祝阁更加安静也更加拢音,任何细微声响都会被放大。而水使得一切灵动隐蔽的步法都失去了意义,移动间搅起的水声迅速透露了方位,就连呼吸吐纳都尽数落在对方耳中。

对未知与黑暗的恐惧无声蔓延开来。

呱。

蛙鸣声响起,犹如死神在耳边呵气,与此同时,李苦泉手中铁索犹如闪电般落下。

少年直愣愣站在原地,身体像是被灌了铅般沉重、动弹不得。这一击正中他的胸口,血花瞬间绽出、犹如红莲在黑暗中无声盛开,身体上的痛连通了记忆,使得过往种种同眼前情景重叠在了一起,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噩梦中,还是从来都没有逃离过这里。行刑人的脚步声逼近,而他要接受的惩罚还远远没有结束。

亦或者,从来都没有结束。

他明明已经逃离这里七年了,却仿佛从未离开过那片莲池。看不见的莲茎无时无刻不缠绕在他的身体上,令人窒息的淤泥日夜不停地灌满他的口鼻,要他认错屈服的声音永生永世在他脑海中回响。

李樵失焦的双眼望着墙上巨大的福蒂莲,握刀的手慢慢垂下。锁链在他颈间缠紧,犹如命运扼紧他的喉咙,而他也将臣服于这本该属于他的命运……

轰隆一声巨响炸开来,先前紧闭的棂窗被人从外部蛮横撞破,破窗之人手举双刀、气贯如虹,切瓜砍菜般扫清面前阻碍,怒喝一声杀入战局之中,仗着身形壮悍,竟能短暂将李苦泉逼退开来。

来人身量颇高、美须连鬓,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下的军中轻甲,飞溅起的水雾将他的甲衣抛出亮光,说不出的威严霸气。

姜辛儿眨眨眼,几乎不敢相认。那厢李苦泉已帮她问出口。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陆子参昂首挺胸,双刀高高扬起。

“我乃曲州红草梁陆家村陆子参,特来讨教一二!”

“没听过。”李苦泉垂下头去,身后锁链铮铮作响,“不过不重要,反正都是要死的。”

趁他开口间,姜辛儿已飞快与陆子参汇合。

“来得正好,那两个废柴只会拖我后腿。”

李青刀的弟子被打得半死不活,白鬼伞滕狐也只剩下半条命,到底是队友废柴还是对手确实恐怖?

陆子参并非江湖中人,对眼下这情形还没有一个完全清醒的认知,见那李苦泉年迈目盲,疑惑之余、不值几文钱的道德良心便开始作祟。

“我们这样以多欺少、痛打一个盲眼的老人家,是不是太卑鄙了些?”

“你哪只眼看见他是个老人家?他就是个老魔头……”

姜辛儿话音未落,李苦泉已暴喝而起,李樵与姜辛儿吃过苦头连忙退开,留下陆子参出招抵挡,双刀齐齐被震开,他当下吐出一口血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李苦泉攻势不停、铁索接踵而至,他一个闪避不及,便觉得下巴颏一凉,几撮毛随即飞了起来,雪花般凄凄惨惨地落下。

“胡子!我的胡子!”

陆子参大喊一声,哆嗦着摸了摸自己的下颌,仿佛断了的不是几根胡子,而是自己的脖子。

他的良心终于不痛了,整个人气得七窍生烟。

“你个糟老头子!你我这仇算是结下了!”

“一个双刀、一个双手刀、一个左手刀,皆是不入流之辈。难道你们以为凑在一起,便能有所不同吗?”

李苦泉沉沉笑着,掺杂了浑厚内力的声音在整个阁楼间回荡,震得几人脑仁生疼。

寒光乍起,新一轮的杀戮再次展开,年迈宗师戴着镣铐守谷多年,一朝得到解脱,又遇轻狂难驯的对手,杀意越发旺盛,誓要用手中凶器将这空间中的每一个敌人搅成肉泥。而对于整日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来说,日夜明暗本就没有分别。这里是他的王国、他的领地、他的狩猎之所,他可以慢慢享受这场厮杀打斗。

李苦泉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这便累了吗?累了便歇息吧。”

若有一种东西可以堪比晴风散般激发一个武者的潜能,便是“绝境”二字。

而眼下便是绝境中的绝境。

巨大的压迫感令原本互看生厌的三人被迫团结在一起,两两背靠着背、互为掩护,抵挡李苦泉从各方袭来的攻击,给第三人争取出手攻上前的机会,三人依次轮转,变幻兵器与招式路数,竟渐渐有了逆转局面的趋势。

李樵勉力拧转刀身对抗,青芜刀的刀锋在铁索上滑过,打出一串火星,他借由这瞬间的光亮望见脚下情形,先前好不容易驱散的冰冷感再次袭来,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

蛙海不知何时已变作蟾蜍地狱。无数只巨大蟾蜍在水中翻涌着,湿润凹凸的皮肤反射出光亮,像一片被煮沸的肉羹泥海。那些原本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林蛙一个个气球般被吹起,鼓胀的肚子有人头那么大,原本光滑的皮肤也变得疙疙瘩瘩,耳后不断泌出黄白色的粘液,他几乎能够听到那些沾满粘液的皮肤相互挤压的声响。

他明明已经解了晴风散之毒,为何再次身临其中时,还是会望见那些梦魇般的场景?

火星散去,四周再次陷入黑暗,但粘液搅动的声音就在这黑暗中发酵,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越发强烈,像寻到了宿主的蛊虫,拼了命地往人身体里钻。

李樵痛苦地抱住了头,闭上眼睛还有声音,捂住耳朵还有气味。

刀光在黑暗中频繁亮起,被不断搅动的水面激起一片又一片波纹,漂着蟾酥的水面闪着诡异的彩光,四周墙壁上鲜艳夺目的莲花似乎也随之漂浮荡漾,天地都开始旋转起来,他犹如风暴中即将沉没的小舟,再承受不住任何风浪。

“甲十三,给我打起精神来!”迎面而来的击杀被断刀挡下,姜辛儿的吼叫声在耳边响起,“寻死不要拖着别人一起,我可不想同你一起投胎!”

她分身来救这少年,另一边的陆子参便只能独自苦战,瞬间变得捉襟见肘,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这小白脸先前讨打的气势呢?这是中邪了不成?!”

姜辛儿手中兵器越握越紧,片刻也不敢松懈。

“问我做什么?我又和他不熟!”

就算出身同一个地方,他们之间也绝不是能交心的关系,先前在川流院中不过同病相怜,眼下本就该各自看顾性命,不是吗?

一个晃神间,李苦泉已击飞陆子参,杀招不停、直奔她而来,她举刀抵挡却不察身后,被铁索击穿小腿、跌落水中。

李苦泉在黑暗中张狂大笑,毫不掩饰嘲讽之意。嘲讽他们不过是临时组成的联盟、草扎的一般,他都不用多费工夫,吹口气便能让其溃不成军。

不甘心与求生欲战胜了过往成见,姜辛儿挣扎着用断刀撑起身体,吐出一口血沫后恶狠狠对那少年喊道。

“秦姑娘生死未卜,你若不想活了,趁早给断玉君让位!”

短短一句话犹如当头一瓢,瓢碎窍开,少年倏然回神。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答应过她的,要尽心尽力地活下去。若连眼前这一关都过不了,他又有什么资格陪在她身边?

抬手擦去额间冷汗,手中青芜刀终于重新抬起,挡住了宗师落下的致命一击。他的顽强激起了对方的杀意,玩乐就此结束。

“黄口小儿,不自量力!便是你师父活过来也杀不了我,你又能撑到几时?!”

李苦泉话音未落,身后铁索从不同方向袭来,角度刁钻、防不胜防。

若想击杀李苦泉,必须要能近身。但对方兵器特殊、出手刁钻,攻防轮转间几乎找不出破绽,这种以线成面、天罗地网式的招式路数,源于古时一种诛杀阵法,本来是要几人同时执细线操纵,但李苦泉仗着一身功力,又将百家功力融会贯通,竟能以一人之力把控全局,实力确实令人胆寒。

“你以为杀了他便算是战胜了李青刀吗?”

女子的声音蓦地在背后响起,似乎是从墙缝中而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李苦泉青筋暴起的手有一瞬间的停顿,青芜刀的刀尖微不可察地逼近一毫、擦着他的右肩而过。

他认得女子的声音,也记得她“赏给”自己的大虎头蜂。但他的停顿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提到的那个名字。

“李青刀已死,任她当年如何在这江湖中游龙自称,如今也不过是黄泉里的一条臭鱼烂虾罢了。”李苦泉的声音越发粗重,面上涌现出一丝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恨意与不甘,“这江湖从不缺高手,江湖水的颜色都是顶尖高手的鲜血染成的!而你们,就连拥有姓名都不配……”

“你自甘堕落、为人驱使,便觉得旁人都和你一样!世人会永远记住李青刀和她的刀法。而你,不过只是天下第一庄的守谷人、狄墨身旁的一条狗罢了。”

秦九叶的声音气喘吁吁响起,浓烟呛得她咳个不停,夹着沉重机窍的暗门被她从内推开一掌来宽,但她仍费劲地挤出半个脑袋、用自己的方式出着一份力。

“李樵,不要怕他!想想你师父当年如何带你将他击退的,你如今也一样可以!”

师父……对,他怎会忘了他的师父?

有我在,怕什么?

李青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樵侧耳倾听。

专注些。你不需要胜他全部,只需胜他一招便足矣。

来自七年前的指点踏碎时光而来,执刀的少年屏气凝神,血污流进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便干脆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应四周。

“李苦泉,我师父的债,你也该还了。”

宣战的言语一出,他脚下发力、瞬间窜出。犹如翠竹拔节的脆响在黑暗中回荡,铁索被接连挡开,青芜刀去势不减,转瞬间反客为主,将铁索末端压在墙上。玄铁炼成的铁索在刀锋与墙壁间呻吟,随着一股气力激荡开,整条铁索连同墙面上绘着的红莲被斩成三段,少年借力腾空、自盲眼宗师头顶翻转,最后落在对方身后。

“你以宗师之名将她引出,伙同方外观观主元漱清等一十七人伏击围攻于她。而我师父当时对狄墨早有怀疑,若非狄墨将你请来、借你之口发出邀约,她根本不会现身。是你骗了她、背叛了她,你嫉恨她的刀法、嫉恨她的名声、嫉恨她的胸怀与成就,明知那样做会毁了她,还是选择与狄墨同流合污……”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老夫从未行此卑鄙之事,是狄墨、是狄墨骗了我!”

宗师的咆哮声在回廊间回响,秦九叶捂着生疼的耳朵,开口驳斥道。

“你既然知晓狄墨骗了你、利用了你,这些年又为何不离开他,反而心甘情愿当了他的走狗?!”

秦九叶无法知晓她的声音是否传进了对方的耳朵,但离得最近的姜辛儿却知道。

因为李苦泉的动作变慢了。

虽只有千忽之一的停顿,但对于顶尖高手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破绽。

姜辛儿手中半截长刀暴起,用尽全力下扎,用刀身将其另一条铁索困住。

“就是现在!”

大胡子参将俯下身来、甘为脚踏石,少年脚尖在他肩背上一点,随后借力而起、凌空向目标飞去。

还差一点、最后一点。

嗖。

极其细微的声响破空而出,成就这乱局中最后一击。

靠墙蜷缩的滕狐五指痉挛般收紧,那枚毒镖虽极细小,这一弹却汇集了他几乎全部功力,去势勇猛、不留余地,与他平日里阴险迂回的作风相去甚远。

毒镖在空气中搅动起微弱的气流,不偏不倚正好与少年脚下最后的落点交汇。

最后一滴水落下,他好像又听到了师父的笑声。

当年他在师父的指点下,用这一招带走了舍衣宗师的眼睛。

而这一回,他要带走的远不止于此。

青芜刀犹如破晓之光,穿透了宗师牢不可破的尊严、尽数没入了他的身体。执刀之人不给他分毫喘息的时间,一击而中后飞快抽出刀来,左右开摆、砍在他两肩之下。

所有的厮杀声在这一刻止歇,就连回响也尽数消散,除了墙上密布的刀痕血迹,再无半点你死我活的绝境氛围。

一片晦暗中,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那个被刀剑贯穿却屹立不倒的巨大身影。

滕狐捂着肋下摇摇晃晃站起,气喘吁吁地问道。

“成了?”

滴答,滴答。

是血落入水中的声响。

半边身子染血的枯发老人终于仰天大笑起来,那双干瘪的眼睛深处仿佛突然透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来,血沫随着他的笑声飞出,落入水中氤氲开来。

“天下第一庄的废人、出身行伍的莽夫、高墙后院的女婢、不入主流的毒虫,不过乌合之众,也配同我较量!”

垂死宗师的吼声在回廊中震荡,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捂住了耳朵,秦九叶更是近乎站立不住。

但下一刻,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青芜刀从他喉咙穿过,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洞。

那是天下第一庄弟子处决人的手法,卑劣而残忍。曾有万千武林豪杰死于这一招,如今轮到宗师自己,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李苦泉凝望倒影中鲜血喷涌的自己,整个人缓缓跪坐于水中。

他想问,这便是李青刀的刀法吗?破了洞的喉咙却只能嘶嘶作响。

但少年浅褐色的眼睛能看穿一切,包括他的灵魂。

“这不是李青刀的刀法,只是乌合之众的刀法。师父只教了我七日,我虽不及她万一,但对付你也足够了。”

他的话音落地,女子也踉踉跄跄从暗门后钻出,只留下一道冒着黑烟与灰烬的门缝。

守谷多年,这是李苦泉第一次踏入东祝阁,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掌来宽的缝隙是通往东祝阁内部的唯一通路,也是通往天下武学希望的生门。世间武学功法万千都在其中,这江湖中多数人穷尽一生也无法看完参透。

“你会是这世上看过最多古籍秘典、参过最多武功路数的人。天下武学散如落英,唯有我可以将它们汇集在一处、花团锦簇,你心中怀揣的理想只有我可以帮你实现。你守在蟾桂谷一日,谷中一切便任你翻阅研究。”

男子干瘪平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样一个残破多病的身体,也就只能发出这种声音了。

“庄主所言于老夫而言算不得什么好处。”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审视着对方,声音中难掩轻蔑,“世间庸人最多,江湖乌合为众。一群平庸之人,便是将他们毕生所学捧到我面前,又与小儿之谈何异?”

“那李青刀呢?”狄墨靠近了他,他能看到对方那双瞳仁窄小的眼睛深处散发的寒光,“若你愿意加入我,我便能将李青刀送到你面前。”

李青刀,一个简单却深刻的名字,一个他还没能战胜的名字。

他们明明没有交过手,那些江湖中人却总是将他们相提并论。他们评李青刀俊逸出尘、大方无隅,却说他为人倨傲、不知敬畏。

他想,那都不重要,他会告诉天下人谁才是这世间最快的那把刀。于是他傲慢地接受了对方的提议,自以为大局在握,殊不知骄傲与尊严被一眼看穿,心中执念成为项上锁链,对方只需牵动链子,他便像狗一样任人驱使。

李青刀、李青刀、李青刀……

她会恨他吗?恨他联手狄墨设下圈套,将她引入山庄、自此失去了畅游天地、潇洒山水的自由,成为同他一样的囚徒。

但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想见识更锋利的刀罢了。

每每对这个没有敌手的世界感到失望厌烦的时候,他便会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个关在西祭塔中的女子。

他们遥遥相望十数载,却未曾相见过哪怕一次。

直到七年前的那天,她伏在那少年背上,出现在山谷的尽头。

这天底下应当没人能永远关得住李青刀。就算关得了她一时也关不了她一世,就算斩去她的手臂也挡不住她离开的脚步,就算夺去她的兵器也无法磋磨掉她心中那股锐气。

他一眼认出了她,整个人因为兴奋开始发抖。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出现在这山谷中的原因,忘记了铁索赋予他的职责。他一心想要实现那个十数年前便该实现的愿望。

但她却与他擦肩而过,自始至终没有正视过他,就像最开始一样。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我有一问,还请宗师为我解惑。那两人一伤一残,又身中晴风散,究竟是如何从你手下走脱的呢?”

狄墨的声音冷冷响起,他捂着鲜血如注的左眼低声道。

“与她同行的小子诡诈难缠,我也是一时不察才会……”

“是因为李青刀吧?”狄墨的声音突然在近处响起,毒蛇吐芯般嘶嘶作响,“你当初投身山庄,便是为了李青刀而来。你不想她死,所以才放她离开的,对吗?”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谎言就这样被拆穿,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刻变得僵硬,就连血流的速度都变慢了,黏腻的鲜血在他指缝间凝结。

他的沉默似乎成了面前之人的乐子,狄墨笑了。

“我也不想她死,但我更不想她离开。”对方的笑意淡了,冰冷的锐器贴上了他的另一只眼睛,“舍衣宗师何必费力扮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事呢?还是我来帮你好了。眼睛若是不需要,便全部拿掉吧。”

那些山庄弟子一拥而上,犹如野狗围攻虎豹般摧残他的身体,而他自以为从未改变,甚至比从前更加纯粹,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尊严。

他从来不是什么无上尊贵、独占万千秘籍的守谷人,不过只是一条吠得大声些的狗罢了。

她失去了左手,他失去了双眼,他们也算是扯平了。他告诉自己,他想要的关于武学至高境界的答案和秘密,即使在铁链与黑暗中仍能寻到。

只要有生之年再见李青刀。

“李苦泉,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是她走出这片山谷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此生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怎会不见呢?这江湖这么小,小到一个转身便能遇到故人。

但她好像又说对了。江湖很大,大到生离死别不过一线之间。

她在离开山庄的那一刻便知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满一月。

但她仍然要走。

她让清风明月入怀中,却从未将同他的比试放在心上,更从未将他这个人放在眼里。

全身经脉在内力冲击下瞬间断裂,干瘪的双目随之沁出血来,李苦泉五指暴张、出手如电,低喝一声给出最后一击。

少年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后才发现,对方只是用五指牢牢抓住了青芜刀的刀尖。

他感觉到了,时隔七年、她的刀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我从未败给过你……从未……”

他的嘴唇蠕动着,除了流出更多鲜血,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已经被血色染红的双目直瞪瞪望着天,灵魂渐渐远离他的躯壳,去往了一个本该高远广阔的世界。

“……早知如此,当初我又何必……”

何必什么?他终究没能说完最后一句。

天下第一庄设立二十载,二十年间走出幽魂傀儡无数,能称得上宗师的却只得这最后一人,而宗师心底最后的秘密再无人能够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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