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前方引路道童晃动的油灯,秦九叶一级一级步下通往底舱的木楼梯。
她今夜已跟过太多人摸黑前进,脚下动作利落熟练许多,早已不是刚登岛时那个忐忑脚软的“门外汉”了。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思绪也越发敏锐,借着下船舱的这段时间,抽出些精力去思考今夜得到的种种信息。
除了那可疑的大庐酿外,仙匿洞天中那出大戏虽未提及关于秘方的只言片语,于她和邱陵而言却并非全无收获。
先前她一直有一个疑问。如果川流院的秘方是经由元漱清的箱子流入宝蜃楼后到手的,那么方外观的秘方又是从何处来的呢?
宝蜃楼里对箱子一事的知情者不在少数,之后川流院又半路插手,那份秘方从严谨低调的川流院流出的可能性很小,倒是很可能同苏凛获得的那份秘方出自同处。而今日之前,川流院身为局中人扮演的角色仍未可知。但在狄墨当众将川流院引作众矢之的后,她有理由相信,川流院或许是友而非敌,只是对方究竟为何会牵涉其中便不得而知了。
那么接下来便是方外观自己了。
据邱陵所言,那慈衣针被官府缉拿却一直徘徊九皋附近没有离去,是为了重返此地押送一批“货物”离开,而这所谓的“货物”究竟是什么、此刻又是否藏在璃心湖某处,也是眼下最急需解决的难题,而这一切的答案很有可能与方外观这艘大船有关。
从最初的清平道到宝蜃楼再到今夜的开锋大典,方外观从未缺席,或许一切并非巧合,只不过其中暗藏的那条线索还未显现罢了。
雷声隔着船身隐隐传来,回响在船舱中被扭曲,少了些压迫感,却多了几分阴诡气息。
空气中有股若有似无的怪味,似乎是从脚下木板深处散发出来的,秦九叶试着去分辨却因无暇停留而作罢。
幽深走廊尽头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她再次来到了那处封闭昏暗的房间,没有了那尹怀章和黑脸大汉,四周显得越发安静,奇怪的是,她并没有闻到乌松子的气味。引路的道童飞快瞥了她一眼,犹豫片刻后将手里那盏油灯塞给她,连通报都没有便迅速退下了,离开的背影简直像是逃走一般。
是因为那鞠躬尽瘁却被逼当众自戕的同门吗?还是因为什么旁的……
“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元岐的声音在纱帐后骤然响起,秦九叶连忙收敛心神、小心应对。
“见过元观主。”
她垂着头行礼,却仍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透过纱帐在自己身上放肆徘徊着。
半晌,对方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今夜能登方外观船之人都是客,你可以不必多礼。”
元岐语毕,竟从床榻上翻身而下,径直向她走来。
他不知何时已脱去了方才在那仙匿洞天喊冤时的麻衣,白色中衣外松松垮垮地披着件绣工华丽的鹤氅,头上布巾玉冠皆不见,长发披散下来,带起一股阴冷气息。
秦九叶眯眼打量对方,随后才意识到,这房间光线比先前还要昏暗,除了她手中那盏油灯,似是一点烛火光亮也没有。
方外观也学果然居开源节流吗?连个烛火也不舍得点。
她来不及细想,那元岐已走到她面前。
只一日不见,这病秧子竟能健步如飞、运气如常了。秦九叶惊讶之余心下已开始有些奇怪的感觉。
她还不至于自大到认为自己的医术可以令那样一个病重之人在一日之内大有起色到这般地步。
“姑娘何故沉默?不是说要为我再请上一脉吗?”
秦九叶连忙打起精神,脸上堆了些笑容,脚下却一动未动。
“观主瞧着气色已是大好,想来是吉人自有天相,小的不敢居功。”
她本想继续说上几句恭喜的吉祥话,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劲。且不说那清平道血案是否就此终结,就方才那尹怀章自戕的一幕来说,那元漱清若在天有知,只怕此刻都能气得显灵。
她这厢正想着说辞,那厢元岐却已先她一步开口道。
“听闻姑娘心中惦念我,自请前来问诊,我很是欣喜感动。”
他说话时的语气似乎变了,低沉中透出一股阴柔来,听得秦九叶浑身不自在。
不过一日前,对方还因为施针被弄疼、险些教人一剑砍死她,眼下态度却发生如此大的转变,莫非是因为她与邱陵同进同出的缘故?
但方外观如果真的有意对昆墟示好,方才她与邱陵一同登船的时候,为何不见元岐请他们二人一同前来呢?
秦九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那盏油灯,另一只手隔着袖子放在腰间药袋上,继续维系着自己那张贪小谄媚的嘴脸。
“观主出手慷慨,小的怎能不识好歹?都是份内之事。不知昨日开出的方子观主服下后觉得如何?观主若是不嫌,小的当然可以为观主再诊上一诊,至于诊金都好商量……”
“问诊的事不如先放一放。难得你自请前来,我才能与你在这僻静处谈些旁的。”元岐不等她说完,便已出声打断,“昨日见识过姑娘医术后,我这心中便念念不忘,似你这般施针圣手只在鱼龙混杂之地做个黄姑子岂非太可惜了?不如跟了我,我自会好好待你。”
秦九叶面上笑容僵了僵。
这元岐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令她难以招架。
尤其是那个“跟”字,瞬间将她至于一种奇怪境地,而这种境地她先前在李樵和姜辛儿身上都曾窥见一二。
初次见面时她对这元岐的感觉便十分复杂,只觉得这是个常年被病痛折磨、神志脆弱、喜怒无常之人,相处起来有些令人胆战心惊。而今夜在这琼壶岛上再见,先前那种不适感便越发强烈,此人武功造诣虽压根排不了上位,却能牺牲旁人、借力上位,绝非看上去那样脆弱无辜,骨子里是个精于算计、冷血自私的利己者。
被这样的人盯上,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对方既已开门见山,显然有所图谋,她若仍想着周旋推拉,只会落实自己软弱可欺、任人拿捏的事实。而不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她目前都处于劣势,是以并无两全之策,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明确拒绝。
想到此处,她讪笑两声回应道。
“承蒙观主厚爱,小的有自知之明,实在称不上不是什么圣手,不过一介江湖郎中,平日里粗鄙散漫惯了,跟在观主身旁实在有损方外观颜面,不若还是当个黄姑子稳妥些。”
元岐闻言竟笑了。
他面上似乎有了些血色,那张秀气的面容看起来比昨日精神了不少,可嘴角那丝笑意却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我看那断玉君可是将你当个宝贝带在身旁,他都不介意,我又有何妨?何况我还未言及要姑娘以何种身份跟在我身旁,姑娘便要出言拒绝吗?”
她已说得明白,对方却仍步步紧逼。
打从今日登岛后便在心中埋下的那股火气,此刻已隐隐窜动,秦九叶袖中的手捏紧了药袋。
忍一忍,再忍一忍。
她今夜还有任务在身,她要为邱陵再多争取些时间。
“听闻那天下第一庄里高手无数,观主今日能得庄主赏识,将来何愁寻不到一两个称心如意的医者陪伴左右?小的觉得那位滕狐先生就不错,昨日在悬鱼矶上有幸得见,那真是风流蕴藉、仙人之姿,小的自惭形秽,医术上更比不上万分之一……”
自己去过宝蜃楼的事,元岐应当是不知道的。
此时她状似无意间提起滕狐,一来是为自我贬损找了个“江湖标杆”,二来这元岐若真同滕狐有过什么合作却不欢而散,她此刻提起或许可将眼下这难以继续下去的话题岔去别处。
她用心险恶地将那只胖狐狸揪出来挡箭,元岐却并不上当,闭口不谈他与滕狐先前种种,只迤迤然走到那房间正中的丹炉前,随即抬手一掌拍开了那丹炉的炉顶。
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室内亮起,秦九叶那张干瘪枯黄的小脸瞬间被那道金光映亮了,手中油灯跟着晃了晃,似是她的心绪起伏难平。
“昆墟向来不涉江湖之争,断玉君护不了你。而我不仅可保你平安,还可以给你许多东西。这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
他说完这一切,整个人斜倚在那丹炉旁,好整以暇地望向秦九叶。
这一番恩威并重、软硬兼施,任谁都会动摇一番、难以招架,何况眼前这女子不过只是出身村野,能有什么眼界和定力?
果不其然,那女子的身形就像是被那金光定住了一般,许久,他才听到对方喃喃开口问道。
“这是……金子吗?”
“当然。师父生前生前除了研习杀人的剑法和非人的道术,便只有这点爱好了。”元岐边说边摩挲着手下那顶缠丝炉盖,声音越发低沉柔和,“你不喜欢金子吗?世人没有不喜欢金子的,你一定也喜欢。跟了我,便是跟了这些金子。你不会后悔的。”
秦九叶怔怔望着那炼丹炉巨大炉膛中满满的金饼金锭,仿佛在看一样自己全然不能理解之物。
原来许多金子堆在一起是这般模样,金色的光柔和满溢,好似融化的蜜糖一般诱人。
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先前不见这炉鼎之中有火光。这哪里是用来炼丹的炉子,分明是方外观的移动金库。元漱清修道的名声远扬在外,却原来背地里修得是这“金银道”,这些年犹如只进不出的貔貅一般,早已吃得个肚满肠肥。
自元漱清身死,方外观元气大伤,瞬间成了“财多身弱”的主,必须赶紧另寻靠山。而狄墨绝非乐善好施之人,今日有所举动只能说明方外观的价值远不止众人所见的那般,而这元岐便是抓住了机会,私下向狄墨递了这金子打造的“投名状”。
只是元岐会向狄墨坦露金银,却实在没有必要讨好她一个江湖郎中,此举一来估计只想看她窘态,二来便是斩断了她的后路。毕竟一个窥见方外观秘密的外人是不可能活着下船的,只能选择加入对方。
而她隐隐觉得,今夜这艘船上还有其他秘密。
秦九叶强迫自己收回贪婪的目光,调整一番情绪后、故作不解道。
“方外观既然背靠青山,何愁将来没有立身之所?观主又何必将这青山拱手让人?”
元岐眼睛眯起,显然听懂她话中试探之意。
“你觉得我认贼为亲?不分黑白?”
“观主一定明白,不论是什么青刀、亦或是那川流院,都只是杀人的刀剑罢了。真正害死你义父之人是给他那箱宝物的人。”
“这江湖中每日都有恩怨、每日都有新仇,我不是个沉迷于报仇的人。我也不是义父,我不在乎是否守得住‘方外观’三个字,假以时日我会拥有比之更加荣耀的东西,而在我左右之人亦能沾此殊荣。”那元岐说罢,再次用那种放肆的眼神打量起眼前那个瘦小女子,“说来也是奇怪,先前见你施针,虽看着有些手段,但我自幼多病,见过的圣手不计其数,无名小辈我还从未放在眼里。谁知今日见你跟在断玉君身旁,我突然便有了兴趣,而这兴趣在你两次出言婉拒之后,便愈发浓厚了。你若不喜,今夜便不该上我的船,既登上这条船,有些事便不由你说了算了。”
对方的声音在狭窄憋闷的空间中回荡,秦九叶身形仍一动未动地立在那里,面上突然涌上一种因荒谬而生的笑意。
强扭的瓜甜不甜根本不重要,架不住有人就是手贱。先是那朱覆雪,眼下又是这元岐,他们谈起人的时候就像随意提起一样物件似的,可以拿左拿右、抢来抢去,你若表现出丝毫的不愿意,便成了你的不知好歹,而有一日他们不再需要你时,却可随时将你摒弃。
是因为这江湖之所本就荒蛮,所以游走其中之人也都格外野蛮吗?
不,当然不是的。
他们不会对那湖畔石舫上的贵客们如此开口,更不会对那天下第一庄的狄墨如此开口,他们之所以能在她面前露出如此丑恶霸道的嘴脸,是因为在他们眼中,不论是她还是跟在她身旁的李樵,同那些有尊严、有地位的人是不一样的,是可以被践踏的,是可以被算计衡量的。
他们一个个精明得很,不过是选择性地展露野蛮罢了。
若是换了以往,她或许会当下卖个蠢、想个借口搪塞过去。毕竟委曲求全、做低伏小的事,她最是擅长不过。对于那些她得罪不起的人,她只能用无穷无尽的忍耐来克服失去尊严的种种。
可今日,她突然便不想这样做了。
或许是因为她亲眼见到了那上一刻还在画屏后舞剑、下一刻便成了一具冰冷尸体的无名少年;或许是因为那阴魂不散、想要挖出她眼珠子的朱覆雪;又或许是因为仙匿洞窟之中那剖心自证的方外观弟子、那被高举过头顶的莲符、以及那百千人沉默的背脊。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不论她如何伏低自己的身体、宣告自己的服从,那些践踏她的脚是不会停下的。
她突然明白了李樵那张乖顺面容下偶尔显露的阴暗气质究竟从何而来了。
我有长恨,世之恶也。
恶业不报,此恨难消。
秦九叶缓缓抬起头来。这是她自踏入这房间后,第一次直面那鹤氅加身、高高在上的男子。
“观主是否有兴趣,同我有何干系?我方才分明是在直接拒绝。观主若是没有听清,我便再说一次。我不想入方外观,也不想跟在观主身边。不论是以何种身份。”
她不再自称“小的”,言语间少了那种低三下四的语气,声音清脆如玉击声,话一出口空气中便是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
元岐嘴角的笑消失了。
他似乎有些惊讶,更多的是不愉快。眼前这命比草贱的江湖杂碎,虽然一副不起眼的样子,但却硬得像一粒硌牙的砂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休要怪他无情了。
“昨日你来船上试探我的时候,我便看得出,你定是解过晴风散的。你可知晓,这世上能解晴风散之人还从未有过,若是狄墨得知,定不会让你活到天明。”
元岐的声音伴随着一股阴风迎面而来,秦九叶手中油灯暗了暗,再亮起时她突然留意到,元岐卧榻后那层层纱被无声吹开一道缝,风便是从那黑漆漆的缝隙中钻出来的,竟隐隐夹杂着一股血腥气。
“如你所见,我已病愈,身体强健更胜以往,你难道不好奇这背后的原因吗?”
秦九叶惊愕连退三步。
她不需要元岐作答,便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不是没想过,方才开锋大典上元岐作为方外观观主,定也饮了那十分可疑的大庐酿,只是受染秘方之人产生症状的时间似乎不相同,她在洞中时旁观其他门派中人并无反应,这才想着同邱陵冒险一试。
但她却忽略了另一种可能,那便是这元岐在登岛前便已服下秘方。当时她来为元岐问诊的时候,曾经提过可以试着根治晴风散之毒,可对方却说没那个必要。若只是时间紧迫,应当会说没那个工夫,之所以会用到“没必要”三个字,是因为对方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即将告一段落。
他根本无需解晴风散,也不再需要乌松子,因为他知晓自己即将得到更厉害的“秘药”。
这黑漆漆的船底是他一早为自己打造的宫殿,为的就是迎接那秘方的“降临”,此刻那纱帐后应当藏着一具被吸干血的尸体,这也是为何今日为她引路的那道童神色如此惊惧,且和昨日并不是同一人的真正缘由。
“你服过那秘方了。”
初时惊惧战栗感退下,秦九叶的声音竟出奇的冷静。
她的转变落在元岐眼中,反而激起了对方更多乐趣。嗜血过后的兴奋在他体内作祟,令他双目赤红、心绪越发不受控制。
“那本就是属于方外观的东西不是吗?义父明明曾有机会治好我,却因自己的怯懦多疑、胆小怕事而将这机会白白拱手让与旁人,我怎能坐视不理?现下我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一切,这便是我应得的。一切都是风水轮流转罢了,不论是方外观还是天下第一庄。”
为何要提天下第一庄?难道不是狄墨给的他秘方吗?
秦九叶心下一动,但她来不及细想,因为另一个可怕的真相已经浮出水面。
“莫非清平道上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元岐一声轻叹,将手伸进那丹炉中胡乱拨弄着那些金子,姿态甚是肆无忌惮。
“义父待我是不错的。只可惜他刚愎自用,对自己那点炼丹的技艺太过自信,觉得总有一天能将我医好。可笑他连自己的命数都无法握在手中,又谈何来改变我的命数?”
秦九叶眼前闪过那夜洗竹山的大雨和一地血污,心中突然为那素未谋面的元漱清感到难以言说的憋屈。
“你身体底子薄弱,若非常年用珍贵药材调理吊命,只怕都活不到现在……”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愤怒地打断了。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不想拖着病体度过自己最好的年华,不想在病榻上看门中师弟师妹门学成出山、仗剑天下,不想被困在观主义子这把囚椅上、只做成全他元漱清仁义慈悲、上善若水的傀儡!”
那元岐说完这一通,整个人因情绪起伏而喘着粗气。他身上那件华丽的鹤氅遮不住他脆弱无能的本质,令他先前种种行为都变得可笑起来。
秦九叶收回目光,平静的语气显得格外刺耳。
“这世间为病痛折磨之人又何止观主一个?若志在高远、心怀抱负,便去寻一番天地来施展拳脚,何必自困于这武学桎梏之中?”
“身在江湖,不谋武学之高低,又能谋些什么呢?这世道本就不是为弱者而存续的。这世上只有一种罪恶,便是生为卑贱弱小。”
元岐的身影步步逼近,秦九叶几乎可以闻到他口中那股子难以遮掩的血腥气味。
“我自小长在观中,这么多年下来明白了一个道理。凡胎终究难成仙骨,这世间万般痛苦的根源,绝非不能得道的困惑,而是疾厄难消的定数。说到底不过一个‘病’字。若有秘方,能祛百疾,则胜却仙丹妙引无数,世人皆会趋之若鹜,甚至愿意为之献上自己珍视的一切。你身为医者,想必对我所言感悟颇深。”
元岐最后一个字落地,整个人距离秦九叶不过一步之遥。
这是江湖高手可以徒手将人一击毙命的距离,江湖中最短的兵器也可在这距离内轻易刺中对方。
但他仍表现得肆无忌惮,此刻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眼底没有半分顾忌。
秦九叶继续垂着头。
他根本从未将她放在眼里过。
她恨自己没能习武,若遇险情只能任人宰割。她既不能像那心俞丢出一把针去将对方扎成个刺猬,也不能像那朱覆雪一样出手如电、一把掐住对方的腮帮子。
她甚至比不上元岐,她只是个郎中。她的针只能治病医人,她的手只能切脉熬药。
她不够强壮有力。但这不该是她受人欺辱、被人轻贱的缘由。
她不会退缩。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手中油灯被轻轻放在地上,秦九叶抬起头来,对着元岐露出一个笑容。
“观主可知,我名中‘远志’二字从何而来?”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她确实只是一株野草,纵使还未出山也从来没有过什么远大志向。
但就算是野草,亦可千人踏过仍自立、崖边抖擞迎风来。
“我自山中来,偏向江湖去。今日便算做是我正式入这江湖的第一日吧!”
秦九叶抬起头来,一直藏于袖中的手灵巧钻出,准确无误地攀上对方左手。
她不是习武之人,但探腕请脉的动作却已炉火纯青,那元岐只觉左手一痛、半边臂膀随之一麻,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股苦辣的药粉已迎面糊上他的脸,细粉钻进他的鼻腔深处,火辣辣的疼痛感随之在肺腑间弥漫开来。
“你!你竟敢!来人,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怪异而虚弱,他屏息凝神、刚要再喊,突然便觉腿上一麻,整个人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秦九叶猛地抽回自己的毫针,整只手因用力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而发抖。
第一次跟着方外观的道童进入这大船内部的时候,她便留意到下行楼梯有两处拐角,会将她和走在前面的人短暂隔开瞬间。所以当她第二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便利用这两处视觉盲区做了两个隐蔽的动作。
她在第一处拐角取下了头上的簪子,然后在第二个拐角处拧下了簪头,将藏在里面的毫针飞快别在了袖口内侧。
她曾用这支簪子撬过苏家小院的锁、取过和沅舟的血、试过那有问题的大庐酿,眼下那根毫针便直挺挺地插在那元岐左腿大穴上。
这一击不仅用尽她积攒一路的力气,似乎也耗泄了她行医多年的功德。
她曾用这针救治过多少个病患、挽回过多少条性命,可原来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这针同那心俞手上取人性命的毒针本也没什么分别。
眼见那元岐倒下,秦九叶着急遁走,抬脚便要越过对方冲向门口,谁知下一刻,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踝骨,随即一股大力袭上她的腰间,她笨拙躲闪,身上那条粗布织成的腰带瞬间承受不住撕裂开来。
她仓皇转头,正对上元岐那张可怕的脸。
对方的手很瘦削,却过分有力,她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指骨一根根陷进她皮肉里,像一只捕兽夹死死拖住了她。
那是一种能令人顷刻间感受到死亡的力度,非亲身经历者不能体会。而秦九叶于惊惧中再次确认,那元岐服过秘方且身体已经发生变化,穴位反应也异于常人,是她急于脱身反而疏忽大意了。
哐当。
危急关头,什么东西从她那条破烂腰带中掉了出来,在地板上晃了两声后停在她前方不远处。
秦九叶转动眼珠望去,整个人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面扣在地上的铜镜,看形状大小有些眼熟的样子。
她来不及看个明白,那扣住她脚踝的元岐已幽幽抬起头来,中了药粉的口鼻眼处猩红一片,那双放大的瞳孔犹如两个黑漆漆的洞,即将吞噬面前的一切。
“你会后悔的……”
千钧一发之际,先前积累的经验在此刻化作求生的灵感,秦九叶拼尽全力伸手够向那铜镜,随后一脚踹翻了地上那盏油灯。
破裂的油灯在地面亮起一小片火光来,秦九叶翻转手中铜镜,一道刺眼的光瞬间穿透黑暗直直落在那元岐脸上,后者像是被滚烫的铁水迎面浇了一脸般,瞬间惨叫一声松开了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秦九叶得了教训、不敢松懈,一把将对方腿上毫针拔出、又扎在另一处大穴上。
这一回,那元岐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秦九叶取回毫针、狼狈退开来四五步,再不敢看那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元岐一眼,拔腿狂奔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