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璃心湖上,少见地吹起了东北风。
风吹散了湖面上久久不散的水汽,掌船的船夫利落挂起帆来,船速变快,破开湖水的声响也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风声水声不停,便显得船舱里越发安静。
秦九叶偷瞄一眼对面正襟危坐的某人,只觉得对方今日似乎显得格外沉默,不知是否在为那始终不见明朗的案情而伤神。
去琼壶岛不知还要多久,总不好一路都这般相顾无言,委实尴尬不说,还平白浪费了沟通商议的时机。
想到此处,秦九叶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道。
“督护似乎特意换了身衣裳,不知那岛上的开锋大典是否另有些规矩?我这身衣裳也不知合不合适……”
“合适的。”邱陵短促说完,顿了顿后又补充道,“江湖集会,没什么特别规矩。穿什么觉得自在,便穿什么就好。”
对方说完这一句,又恢复了先前肃然沉默的样子,船舱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秦九叶手指一阵蜷缩,目光掠过自己带上船的那只破筐,连忙再次开口道。
“对了,有件事可能要麻烦督护。”
她边说边从自己的破筐中拿出自己一早包好的那套衣裙递了过去。
邱陵一时没有动作,不知是因为对她这举动感到有些惊讶,还是对那纸包里的东西有些生疑。
那桑皮纸让她里三层三外层地捆了个严严实实,看着确实像是包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当下连忙解释道。
“这是要还给二少爷的衣裙,奈何昨夜始终再未见到他,今早又委实有些匆忙……”
她话才说了一半,对方已经自然伸出手,将那桑皮纸包接过放到一旁。
“且交给我,我会让人转送给他。”他说完这一句,似乎想起什么,又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我是说,一套衣裙而已,你不必为了这个特意跑去见他。”
那哪里只是一套衣裙?分明是她果然居几个月的流水和那纨绔对她摆脸子的筹码。
秦九叶心下哀叹,面上也只得笑着点点头,寄希望于这两兄弟的关系其实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差,那衣裙最终能物归原主。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她转转眼珠打量着四周,努力想找些话头来破解眼下这有些尴尬的气氛,随后便看到了船头那张小几上堆着的烧饼。
那烧饼有些眼熟,她被困在听风堂的时候,经常吃到这种烧饼。
邱陵注意到她的目光,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些许局促。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这是子参的一点心意,说是让我们路上吃的。”
秦九叶瞧了瞧那小山一般的烧饼堆,又望了望船头对着的那座若隐若现的小岛,心底不由得打起鼓来。
陆子参这败家子,这么一大摞烧饼,都够她和邱陵两人一路从九皋吃到都城了。
沉默片刻,她突然开口道。
“陆参将以为,我们会在那琼壶岛上呆到入冬吗?”
邱陵闻言不由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话中玩笑之意,少见地勾了勾嘴角。
“子参是个实心眼的。他担心那江湖集会不给饭吃,又说烧饼管饱、最是实惠,就提前买了烧饼送到了船上。”
秦九叶也笑了。
“我看督护的这位参将可是机灵得很。他是早就看出来今日这登岛之行凶多吉少,自己先退缩了,末了良心又有些过不去,所以才多送了我们些干粮,好让我们在岛上了此残生。”
邱陵嘴角那点笑意更深,没有再开口说话了。
多亏了陆子参的这些烧饼,方才那有些尴尬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些。秦九叶的思绪恢复了正常,这才想起什么,略有担忧地问道。
“话说督护亲自前来也就罢了,为何不带上陆参将或高参将?一会登了岛,定是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识破你是官府中人,定会对我们有所防备。到时候事情做不成不说,真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我只怕很难脱身……”
她一口气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对方却突然开口打断道。
“我难道不比子参值得信任吗?秦掌柜未免有些小瞧了我。”
秦九叶显然有些没料到对方会这般回应,愣怔片刻后连忙下意识解释道。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此番深入这江湖之地定有凶险,在下只是一介江湖郎中,忧心帮不上督护许多……”
邱陵望着女子急着辩解的样子,不知为何,心头某个地方突然一动。
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
“我在青重山的时候,除了读书,晨起暮归都是要勤习剑法的。除去督护这层身份,我还是昆墟剑门弟子,出入江湖之所,也算是名正言顺。”
秦九叶这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到对方今日这一身青衫来。
所以这是昆墟弟子的服饰吗?他或许早该如此装扮了。他根本不该将自己日日装在那身黑色甲衣或是板正官服里,这冲淡却不失风骨的淡青色衣衫才适合他。
“确实如此。督护今日做此装扮,就是樊大人见了只怕也要愣怔片刻才认得出……”
她话说到一半,莫名想起自己先前脑袋一热找上门去的那一幕。
彼时她只想迅速确立彻查秘方一事的阵营,所以大言不惭地将自己那微末的存在感愣是说成了方便在外行走的优点。如今来看,眼前之人若是当真想亲自深入江湖探查此案,其实压根并不需要她这个有些多余的小螃蟹在旁指手画脚。
顶着青重山和昆墟门的双重名号,他便是亲自去参加昨日的鸣金夺剑,其实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而她就算挤破了头,也只能扮做黄姑子,不过是那悬鱼矶上万千咸鱼中的一条。
想到这里,秦九叶突然便觉得腰间那块玉佩变得又沉又烫,一边令她不敢触碰,一边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秦掌柜?”
秦九叶后知后觉抬起头来,整个人看起来客气疏离了不少。
“一会登岛,督护还是唤我秦姑娘吧,毕竟那岛上全是什么掌门、首座、大师、教主,我一个药堂掌柜实在有些登不上台面。”她飞快说完这一句,又很是严谨地同他确认道,“督护在江湖中可另有名号?不知我要如何称呼督护才好?”
邱陵望了望那女子的脸色,觉得那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但他显然想不明白其中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只得继续装作没有觉察的样子。
“在外行走,官职称呼起来确实有些不便,断玉君的名号又显得你我之间太过生疏,反倒容易让人生疑。我在昆墟门中排行第三,秦姑娘不如便随我的同门,唤我一声三郎便可。”
三郎?这称呼听起来是否太过亲密了些?不像是同门之间的称呼,倒像是……
秦九叶呆滞片刻,有些无措的目光正对上邱陵那张坚毅的脸。
许是对方面上神情太过正义凛然,她方才那些胡思乱想瞬间消散,反倒觉得是自己有些扭捏小气了。她随即又想到自己现下是在江湖地界,确实不该拘泥小节,这才彻底收起自己那点奇怪感受,严肃点点头应道。
“三郎且放心,我定会全力助你,绝不拖你后腿。”
她话音落地,却见面前男子竟然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来。
这是他上船后第二次笑了。他似乎自己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也很是不适应,下意识半垂下眼帘,又抬起手理了理自己那严丝合缝的衣领,却没掩饰住有些泛红的耳朵根。
秦九叶眨眨眼,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出现了幻觉。
唐慎言自诩阅人无数,从前便常常提醒她:男子还是矜持些为好。否则你也不知,他究竟是对你一人如此,还是逢人便是如此。
对此她深以为意,所以对那面泛桃花、笑得十分不值钱的邱二向来没什么好脸色,只是这位邱家大公子平日里向来不苟言笑,挂在嘴边的是“放肆”,最拿手的事是“请去地牢坐坐”,怎地也变成逢人便笑了呢?
许是见她面上神情变幻,邱陵只当她还在为登岛后的行动忧心,不由得连忙开口道。
“秦姑娘且放心,今日我定会护你周全的。”
是啊,若说还有谁能忠实可靠地在这混乱的江湖集会中护她周全,这人必定得是断玉君啊。不然呢?还能是谁?
一瞬间的走神过后,秦九叶猛然清醒过来,缩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掐手心的肉,着急忙慌地寻了个话题继续攀谈起来。
“话说昨夜高参将带二少爷去寻三郎了,你们二人可聊得尽兴?”
笑意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瞬间消散了,他又恢复了往日里那肃杀中透着冷硬的模样,甚至瞧着比平日里更加沉重。
秦九叶见状当即明白自己心急问错了话,心下一阵懊恼,还没来得及挽回些许,对方却又主动开了口。
“提到昨夜,我正好有一事想要请教秦姑娘。”
秦九叶微微松口气,连忙开口道。
“三郎请讲。”
“秦姑娘对痴症可有些研究?”
秦九叶细想一番,如实说道。
“此症最是复杂难断,病患情况不同,病因亦有所不同。病患若年岁不大,突发此症,则有可能是头部突生恶疾,亦或者是头颈受外力重击受伤所致。病患若已年过花甲,则很有可能是正常衰老所致。此乃自然之法,世间医者大都束手无策。”她说到此处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还有一种情况,便是病患年轻时曾为此症埋下过隐患,或伤过头部、或被毒物侵蚀,彼时并未发作,待到经年累月之后才显现出来。一旦病发,往往一发不可收拾,药石罔效,亦难挽回。”
她每多说一个字,对方的脸色便沉下去一分。
秦九叶看在眼中,知晓对方问起此事,只怕是亲近之人中有人罹患此症,随即下意识便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她所在的这艘船并不大,一眼可望到船尾。她再次确认后才意识到,这船上除了那位一直在沉默撑船的船夫外,再无旁人。
回想两人第一次私下相处,似乎是她独自闯入他的府院、为了洗清疑罪而据理力争的那一次。彼时她一心想着如何救秦三友等人脱困,根本没有顾及其他,言辞间很是尖锐放肆,他更是毫不留情,一点好脸色也没给她瞧。彼时的她只觉对方不记旧情,多少有些心灰意冷,又哪里想过日后两人竟越走越近,还能心平气和坐在一条船上攀谈起彼此的家事来?
或许他是不是她的故人已经不重要了。她坚信,不论是先前的府中夜叙还是之后的赠玉相托,眼前之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交付了信任。而她所求不多,一点信任便足矣。
想到这里,秦九叶鼓起勇气,当下主动开口道。
“不知三郎忧心的这位病患身在何处?若就在九皋,改日我可登门问诊一番,面诊过后或许便能判断一二。”
“此人就在邱府。”邱陵说到此处似是再极难开口,但最终还是低声说出了那几个字,“是我的父亲。”
对方话一出口,饶是先前心中有所预感,秦九叶还是难掩惊讶之情。
邱偃病了?这是何时的事?许秋迟是否早已知晓?似乎今年的守岁大典邱偃便未现身,那应当便是病了有阵子了。既然如此,许秋迟牵扯进秘方一事是否正同此事有关?邱陵知晓过后又该如何处理这层复杂关系?好端端的一家人,可别因为误会和彼此立场不同,最终走到了分崩离析、手足相残的地步……
秦九叶思绪飞转,无数种可能性已在心头过了个遍,层层忧虑不减反增。
但她终究没有开口追问对方任何事。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邱陵确实是一类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独自一人力挽狂澜、撑起重担已成习惯,向他人求助反而是件极难开口的事,更不要说去倾诉心中难处了。
沉吟片刻,秦九叶神色已恢复正常,她抬手端起桌上那已被吹冷的茶盏,边喝边问道。
“那……可需要我做什么?我若能做到,定尽力而为。我虽与那听风堂掌柜是老相识,但自认没那张嘴皮子,这辈子是不大可能吃上那碗饭了。加之我那药堂生意琐碎得很,手头忙得晕头转向,嘴上便懒惫许多,一个吐沫星子都是银钱啊,丁瓮村中来看病的老相识都知道的,很少问东问西,问了我也不会多讲……”
她滔滔不绝地“诉着苦”,似乎也没说没什么要紧话,邱陵却听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女子看似庸庸碌碌,实则极为敏锐聪慧,像是一把藏在皮囊子下的锥子,但凡有人想要上前拿捏,她便会露出刺人的尖来。聪慧如她,不可能完全猜测不到他所言背后的种种。但这一次,她却将她的尖锐收了起来。
她用调侃的语气体贴地告诉他:她不会同任何人说起他父亲的病情。而她婉转传递这层意思的时候,并没有同那些江湖中人一般赌咒发誓,也不像官场中人酒席间托大承诺,但他却觉得那话是如此真诚不虚、堪比金石。
女子将杯中茶饮尽,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末了望向他,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看得他不由得低下头去。
“此事算是我的一点私事,同当初你我定下的查案之约没有关系。秦姑娘若有任何顾忌,大可推辞。若是愿意一试,我便代我邱府上下诚心答谢,诊金的事你尽管开口,若有旁的需求也可一并告知于我,只要是我做得到的,邱某绝不推辞。”
他倒是放心她,将话说得这样满,就不担心她提些奇怪且过分的要求吗?
秦九叶故作沉思片刻,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诊金的事好说,不过我确实想要三郎应允我一件事。”
邱陵没说话,只抬头定定望着她。
他的心突然便跳得很快,比他那年独自一人纵马杀入那江匪大营、连斩一十六人后还要快。
他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奇怪的要求,随即又因为脑海中那停不下来的遐想而感到羞耻。
而他面前的女子向来敏锐,显然已读懂了他目光中的忐忑,却只当他后悔了方才的“豪言状语”、担忧自己即将痛失几月薪俸,不由得有些好笑,一边搓着手、一边宽慰道。
“不怕三郎笑话,从前我可是连一块铜板的药钱也不肯抹去的,不谈诊金的事更是从未有过。这便是我的处境,也是我的局限。不过我这人贵在有些自知之明,也算是经营了几年小生意,所谓等价交换的道理还是懂得。你且放心,太贵重的东西,我是不会开口讨要的。”
狂跳的心蓦地一空,年轻督护不知何时抓紧了衣摆的手指慢慢松开来。
他要如何向她解释,他的沉默不是因为担心她“狮子大开口”,而是、而是……
清了清嗓子,他也抓起面前茶盏掩饰自己的神色。
“你所求何事?且说来听听。”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整理一番言语,随后一五一十地说道。
“正如三郎先前所见,我家中没有多少亲故,除了我那药僮和远房阿弟外,便也只有老秦一人。家翁年迈,性子又倔。他不像我、是个贪财之人,这些年卖苦力赚钱,也都是为了补贴给我。卷入苏家的事对他来说是个意外,对我来说则是个教训。此番能得三郎相助洗清嫌疑脱困,已是祖上积德,日后若再有类似情形却是吉凶难料了。我知晓三郎志在远方,是该去都城做大官的。只求这秘方一案彻底了结过后,三郎能以佩玉督护的身份为九皋城举荐贤能,莫要让樊大人成了这城里稳坐交椅的新主。”
她这话说得虽然迂回婉转,但话中深意并不难懂。她不是那种得了一点赏识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莽撞之人,就算心下恨极了那樊统,也不能直说对方就是个昏官、实在难堪大用。
但她不信经过苏府一案,邱陵同那樊大人打交道过后心下没有些论断。
从前邱偃以镇水都尉的身份坐镇城中时,城中律法规章虽然严格,但求财逐利之徒在这种克己复礼的氛围下得到了极大的压制,九皋城的百姓和穷人日子还算过得去。如今邱偃患病一事虽还未人尽皆知,但邱家日薄西山之态已然显露,城中局势微妙,那樊统先前之所以胆敢包庇苏家,显然便是起了攀附结交的心、要为自己日后铺路,再这么任他作威作福下去,九皋城这些年打下的根基早晚要被毁个彻底。这座城池本该笔直的城墙已然开始倾斜,难说将来不会在一声巨响中坍塌成一片废墟。
她虽用自家阿翁说情,提及的却远不止自家一亩三分田的事。这同她一直以来谨小慎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形象出入甚远,可细想之下又觉得并不违和。
邱陵放下茶盏,他的心已不再像方才那样跳得失控了,但另一种悸动微痒的感觉却又扩散开来,令他陷入一种更加奇怪的状态。
他听懂了那女子话中深意,却不能当即有所回应,斟酌一番后才开口道。
“秦姑娘既然心系家中老翁,为何不干脆让他回乡休养?毕竟在外行走,难免会遇事,与其日夜忧心,不如杜绝隐患。”
“我也不瞒三郎,这一来,我家老秦劳碌了大半辈子,早已惯了跑来跑去,是断然不会闲下来让我养的。这二来嘛……”秦九叶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接下来这段话要表述的深浅,但最终还是决定如实说道,“在下绥清老家已再无其他亲人,银钱能买许多东西,却也抵不了家人间吃顿咸菜馍馍、彼此唠唠家常。我不忍心将他送回在乡下、一人孤苦度日,宁可他在外走动、同人打打交道,闲下来时找我说说话、发发牢骚都是好的。”
邱陵愣住了。
女子诉说时的语气很平实,就如同在与他闲话家常一般。但他已经许久没有同人聊过家常,听到旁人用如此自然的口吻谈起,心下便有种怪异的陌生感。
而就是这本来最寻常不过的谈天,却犹如劈开阴云的一束霞光唤起了他的记忆。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和父母阿弟坐在一张桌前天南地北地闲话至深夜,夏日蚊虫侵扰、冬日雪夜寒凉,都不能成为他们靠近彼此、相互倾诉的阻碍,他们的影子相互交融,不论走到何处都会带着彼此的声音、气味、温度。
他曾经是那样熟悉这一切,而如今竟连与家人坐在同一张桌前都变得如此生疏。
然后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便有些明白了昨夜他那纨绔懒散的阿弟隔着那嘶鸣的铜壶望向自己的眼神。
或许他的阿弟从未变过,只是他忘记了家人之间本该如何相处。
“原是我年少离家,亲情淡薄,竟未能想到这一层。让秦姑娘见笑了。”
自己不过说了些大实话,竟惹得面前之人流露出如此神伤的样子,秦九叶难免有些无措,挠了挠头宽慰道。
“我说这些,当真没有旁的意思,三郎不必多虑。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譬如我家老秦,一把年纪仍在日日为我操心,说出口的话却总是那样难听。说来也是我没有更大本事,若能多攒些银钱,我同他或许都能少些烦恼。”
面前的人虽然处境窘迫,但从不回避这一切,在他面前从来坦坦荡荡。而他得以从她的烦恼中窥见自己的烦恼,进而得到了一个坦诚面对自己的机会。
邱陵沉吟片刻,也低声说道。
“若我能站到更高处,父亲便不必困在这石头城中,阿迟也可去见那外面的广阔天地,而不是如眼下这般困在府中。”
秦九叶望着那张神思凝重的脸,突然觉得尽管面前的人早早便换上了那身青衫,可直至眼下这一刻,才算是真正解下了那身黑甲、成为了一个愿意坦露血肉的人。
她不知道这样的邱陵有多少人得见,但她熟悉对方此刻的神情。那种挫败经常出现在郁郁不得志的司徒金宝脸上,实在不该出现在这年少成名、清誉在外的断玉君脸上。
“三郎是否将守护一个人看得太复杂了些?”秦九叶说罢,一把从桌上那小山一样的烧饼堆里抓起一只拿在手中,“其实守护一个人很简单,譬如这陆参将的烧饼,便是对你的守护。而对我来说,多赚得些铜板便是守护大家。三郎可会因为陆参将没能付出更多而责备于他?”
“当然不会。”
他答得飞快而笃定,秦九叶点点头,狠狠咬一口手中烧饼继续说道。
“那便是了。相互守护是亲近之人的本能,没有衡量比较的必要。你已经付出许多,那些在乎你的人不会因为你没能做到的事而怨你,你也不必为此烦忧。”
是吗?当真如此吗?
曾经,母亲便是守护他的那个人。后来母亲不在了,便只有他去守护旁人。
“守护”两个字深深刻在邱家人的骨血中,他的父亲守护过无数城池,母亲守护过无数百姓,而他若想将邱家命运从那无休止的诅咒中解救出来,便只有接过这重担继续前行。一路走来,他从未想过还能有谁能来守护他。
许是见他一直沉默,秦九叶不由得再次开口道。
“怎么?三郎是瞧不上陆参将还是瞧不上我?”她说这些话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始终闪着光亮,“一个人就算再穷困、再渺小,也会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我小的时候体弱多病,是杨姨和老秦守护了我。现在换我来守护他们。不论未来如何,我都会坚持下去的。”
秦九叶说罢,自己也有些释怀地笑了。
她面前的男子怔怔望着那笑,千言万语都停在了嘴边。
就在方才她笑着望向自己的一瞬间,他突然便有些明白那有着桀骜眼神与乖巧相貌的少年,为何会对她俯首帖耳又那般执着了。
她是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不公、被生活反复折磨过的人,而这样的她愿意给出信任、善意、乃至在他面前流露出哪怕一瞬间的自在神态,对他来说都无比珍贵。
这种珍贵是那些同他打交道过的位高权重、出身名门之人从未给予过他的。
他想,他当初选择穿上月甲、背井离乡、沙场拼杀,便是为了守护这种珍贵。
只是那时他并无法确切描摹这珍贵的形状,也并不肯定自己曾在某处见过它。他只能一遍遍说服自己,他想要守护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可方才的一刻,他突然便觉得那样东西开始有了具体的轮廓,就连颜色、声音、气味都变得那样具体而生动,如这翠蓝清澈的湖水一般在他眼前跳跃着,而他要做的,便是用尽下半生的全部力量去守护这一切。
终于,他缓缓开口道。
“龙枢虽是襄梁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郡,但郡守不算小差,朝中举辟这一级官吏往往要多方角力,再层层上书核查,最终由当今圣上亲自决断后定下,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就算有心,也是无力插手的。”
因为开口前心中已有了些准备,听到对方这番话的秦九叶尽管失望,但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遗憾,正要说些话调解一二,下一刻,便听到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我可以留下来。”他定定望向她,凌厉的眉眼间流露出一种温和而坚定的神情,“如果你希望如此。等一切都结束,我哪里都不去,只留在九皋城。我会接过父亲肩上的担子,继续守住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