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两高一矮的三道身影沉默着从潮湿的芦苇荡中穿出,向着不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灯火的湖岸而去。
直到离开那株枯柳百余步开外,秦九叶憋在胸口的那口气才长舒出来。
她急急忙忙拉起那少年的手,上下左右地看了看,随后用身上分药的竹板简单为他固定了一下。
飞快做完这一切,她转头看向姜辛儿,只觉得对方那张臭到仿佛所有人都欠她钱一样的脸,今夜看起来格外顺眼,简直比那庙里的女菩萨还要慈祥。
还好来得是她。若是那追云老怪,亦或是那寒烛师太,眼下或许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多谢姜姑娘出手相救!”
姜辛儿不说话,仍背对着她站在前头。
秦九叶在身上摸索一番,不知从哪摸出个破纸包来,又自顾自地贴了上去。
“我这身上也没带什么更金贵的东西。这里有几颗枳丹,都是我查阅医典、还原古方、亲自调配的,对习武之人来说算是非常有助益的……”
提刀女子脖子一扬,露出半截冷傲的侧脸。
“不必了。”
她话音还未落地,谁知对方硬是拉过她的手,将那破破烂烂的纸包牢牢塞进她手中。
“姑娘还是收下吧,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莫要嫌这包装寒酸,在我们这行,真正的好东西都是这般包装的。”
姜辛儿盯着手里那皱皱巴巴的纸包,面上的高傲又带上了几分嫌弃。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将手中的东西扔出去,只是冷硬地解释道。
“我方才出手,是因为那落砂门与邱家有些旧怨,本就是少爷的对头。我只是看她不顺眼罢了,并不是要救你,你不要误会。”
秦九叶点点头,丝毫不在意对方的说法。
“原来如此。不管怎么说,今夜还是要多谢你的。姑娘日后若有用得上果然居的地方,来丁翁村寻我便是。”
一旁沉默许久的少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
“阿姊何必对她如此客气?今日之事,许是要拜姜姑娘所赐呢。”
姜辛儿身形一顿,随即明白过来对方是记起了白日里他们在那荷花集市碰面的事,乃是暗中指责是她泄露了他的行踪,转身时脸色已变得难看起来。
“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招惹了不该惹的人。旁人好心出手救你,你却还要赖到旁人头上。”
“对付朱覆雪这样的人,若是不能杀之便是要尽力远离。你方才那般嚣张行事,反倒要招来她的记恨,我不追究你多管闲事也就罢了,还是莫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多管闲事?!”姜辛儿火气上涌,两撇眉毛几乎要飞入鬓角去,“我不知道那朱覆雪是个难缠的主?若不是你阿姊有意跑来我跟前现眼,我才不会放下少爷交待的事跑这一趟!”
“原来如此。我险些忘记了,姜姑娘有邱家撑腰,想来是不忌惮什么落砂门的。我方才说的那些,你权当没听到吧。”
“你……!”
秦九叶在一旁半张着嘴却插不上话,她有些不明白为何那样乖巧懂事的少年每次遇上这位姜姑娘,总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浑身上下都带着刺儿。
眼看这两人间剑拔弩张、不争出个对错高下怕是不肯轻易罢休,秦九叶心下顿感一阵疲累。
她实在不想刚平息的心绪再起波澜,当下挂上笑脸硬凑到两人跟前,一边搓手一边劝道。
“二位大侠,莫要吵了。你们瞧,都折腾到这么晚了,不如……我请你们吃糕如何?”
那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听闻此言却似乎瞬间便达成了共识,几乎分毫不差地同时转过身来,异口同声道。
“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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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刻钟后,璃心湖石舫外铭德大道旁临时搭出的破烂草棚前,手脚利落的老板娘亲自将用井水冰过的梅子酒和一屉糖糕放在那张小桌前,神色喜气洋洋地开口道。
“客官,新糕出锅了!”
秦九叶盯着面前那摞已有半人多高的蒸屉,只觉得腰间的钱袋一阵幻痛。
姜辛儿全然未见她面上神色,抬手抓起那新出炉的松软糖糕塞入嘴中,又捧起那装酒的海碗一饮而尽,撂下碗的瞬间便恢复了冷傲的模样,一边抬起衣袖沾沾嘴,一边指着手旁那摞空碗评判道。
“市井间的小作坊,实在比不得少爷的私厨。也就只得凑合吃上两口了。”
秦九叶胸口一堵,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旁的少年已开口讥讽道。
“你若眼大肚小吃不下,认了便是,何必在这找这许多借口?”
姜辛儿哪里经得起这般刺激,当即一掌拍向桌子,那摞起的空酒碗腾起半寸又落回桌上,碗底残存的一点酒液飞起溅了秦九叶一脸。
“再来一屉!”
秦九叶自知不能再任这局势发展下去,哆嗦着按下那只在空中招呼老板娘的手。
“姜姑娘方才不是说还有事?现下也歇息了挺久,不如你还是快快去忙吧,若是耽搁了就不好了……”
“我的事我自己有数,不用你操心。”姜辛儿瞥一眼那女子脸上的穷酸气,有些不客气地质问道,“秦掌柜可是心疼了?你方才可是信誓旦旦要报答我这救命之恩,怎么还心疼起几个糕钱了?”
这哪里是几个糕?十屉糖糕啊,虽说比不得钵钵街老店的白糖糕,但她一整年也舍不得吃上几块的。
秦九叶再三忍耐,迂回地劝说道。
“这糖糕乃是粘米浆蒸出来的,看着松软不占地方,吃多了也是会积食的。姜姑娘有要事在身,可别吃坏了肠胃。”
那姜辛儿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闻言脸色瞬间便缓和了些,但嘴上依旧硬得很。
“一点小事而已,用不着如此谨慎。”
她话音刚落,李樵便突然开口道。
“今日你为何恰巧也在湖边?可是许秋迟又让你私下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莫不是要你跟着我二人刺探消息……”
姜辛儿方才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被搅了起来,双拳紧握、眼里仿佛能喷出火来。
眼前的少年不好对付。这一次,她决定出个狠招。
姜辛儿握紧的拳头松开,下一刻人已转头望向秦九叶。
“秦掌柜可知,今夜那朱覆雪为何会对你二人百般为难?”
秦九叶茫然摇头。
姜辛儿瞥一眼李樵,随即缓缓开口道。
“只因她身旁那位白衣少年先前在某处见过你阿弟,方才那一出不过只是试探罢了,日后定是不会善罢甘休,你们二人可要小心了。”
秦九叶闻言,果然立刻回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你不是说你们不认识吗?”
李樵抬起头来,视线对上姜辛儿,眼神中的威胁之意呼之欲出。
“是姜姑娘记错了吧?落砂门的人行事向来如此,我看那玉箫对你也不怎么客气。”
“哦,是吗?”姜辛儿闻言冷笑,随即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你敢不敢告诉你阿姊,今日晌午过后,你人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
李樵不说话了。
他眼中先前那股威胁之意顷刻间已变作杀气,只是碍于第三人在场,那根绷紧的、看不见的线才没有断裂开来,只是这种沉默的对峙令四周的空气都沉重起来,桌上那盏破油灯晃了晃,竟无风自灭了。
夜已深,九皋城内灯火阑珊,这城外野湖边的林荫道上却依然回荡着人声。
空气中还回荡着白天太阳蒸烤过的热气,再混上些柴火和劣质的油灯燃烧散发的刺鼻气味,便是名为“生活”的江湖,真正的味道。
白日里接完生意的小商贩们就近在湖边搭了窝棚落脚,此刻都聚集在这大道旁,一边花上几枚铜板换些劣酒和稞饼犒劳自己,一边与同行们抱怨怒骂那些难伺候的金主们。众人都在为生计奔走操劳着,无人有闲心去顾及那角落里突然沉默下来的一桌。
许久,那被夹在两方对峙中心的瘦小女子终于动了。
只见她抬起手,熟练地将桌上的油灯倒过来晃了晃,随后用指尖沾了些唾沫、捻了捻那粘了底的灯芯,又从旁桌借了火,重新将灯点亮。
“二位若是吃饱了,我便付银钱了。”
秦九叶说罢,也不再看那二人神色,自顾自地掏出自己贴身存放的干瘪钱袋,借着亮光一枚枚数起铜板来。
下一刻,一锭银子啪的一声落在她面前。
秦九叶抬起头来,便看见姜辛儿那张故意扭到一旁去的侧脸。
“我方才不过说说而已。我自己吃的自己付钱,不用你在这里愁眉苦脸。”
秦九叶看了看那锭能买一车糖糕的银子,沉默片刻后还是笑着说道。
“我虽抠门了些,但承诺过的事还是要做到的。这糖糕也不算十分金贵,一点心意而已,姜姑娘不必推辞。”
姜辛儿这才转过头来,她见秦九叶面上确无不诚之意,这才点点头收回了那锭银子,之后一边伸手摆弄着那些包着油浆、修修补补过的蒸屉,一边随口说道。
“确实。这糖糕除了甜味也没什么特别的了。想来穷苦人家没什么好吃的,这才将这糖糕当做宝贝。”
秦九叶起先听到那“穷苦人家”四个字时,心下顿时有些闷,可抬眼看到对方嘴旁那点没擦干净的糕饼渣,先前那种难受的感觉便又很快消散了。
这位嘴上嫌弃、胃口诚实的姜姑娘实则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性子粗糙了些。
秦九叶转头四处望望,随意指了指不远处的晃动的人影。
“姜姑娘难道不知道吗?这九皋城里长大的小孩,没有一个不馋那酥饼和糖糕的,光是闻着味、或听人提起来便要兴高采烈地缠着爹娘买糕。从前我只有生病的时候,阿翁才会给我买上半块,这半块也舍不得吃,要掰着掰着留上个两三天呢。”
她说完这话,桌上的气氛突然便又安静了下来。只是同先前那次不同,这一次的安静便真的只是安静而已。
姜辛儿和李樵几乎同时抬起头望向那在草棚前徘徊的身影。那是一对跑船的夫妻,正背着两个孩子来买饼。那母亲走在最后,似是听孩子哭闹个不停,终究还是软下心来,掏出几枚焐热的铜板多买了一块糖糕。
守着蒸屉的老板娘收了铜板,切了最方正的一块递给那母亲,母亲又转头将糖糕递给了身后背着的孩子,那孩子抱着那冒着热气的糖糕,瞬间便不哭了。
姜辛儿和李樵定定望着那一幕,随后又几乎是同时收回了目光。
“我没有阿翁,也没有爹娘。我小时候没吃过糖糕,那又怎样?!”姜辛儿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起立在桌旁的长刀,“吃完了,我走了。”
她说完便真的转身快步离开,仿佛今日她才是请吃糕的人,如今已付了银子,实在不需要多留席间,其余人便请自便吧。
秦九叶望着那矫健离去的身影,半晌啧啧嘴,小心将数好的糕钱和酒钱放在桌上。
“你们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吃干抹净的吗?我便是请个小孩吃块糕,他还会对我笑一笑呢。”
秦九叶自嘲地说完,半晌没听到回应,抬头一看,发现少年仍坐在那里、低垂着头,似乎在盯着眼前空落落的酒碗,又似乎是透过那些酒碗将目光投向虚无。
“若我告诉阿姊,我同姜辛儿一样,不是那种会因为见到糖糕而开心的小孩,而且永远也不会是。阿姊可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
秦九叶按着铜板的手指顿住,半晌才慢慢收回来,抠着桌角翘起来的木头屑、慢悠悠地说道。
“不会。”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若是没有阿翁,我可能也会是如此。但那又怎样?不还是一样要活下去。若是没有人能给我买,我便赚银子自己买来吃。人生有很多种活法,但不管怎么活,对自己好一点总是没错的。”
对自己好一点吗?
可怎么样做,才算是对自己好一点?他只懂得如何活下去,不懂得什么叫“对人好一点”,更不懂那一块糖糕的快乐。
李樵收回目光,抬起那只没有伤的左手,轻轻将秦九叶按着铜板的手推了回去。
“糕钱和酒钱我一早已经付过了,阿姊把这些收起来吧。”
“付过了?何时付过的?”秦九叶愣了愣,随即转头望向不远处忙里忙外的老板娘,声音不由得压低了些,“有没有仔细算一算账?方才最后那轮酒我只叫了半碗……”
女子低声询问着,少年一一回应、对答妥帖,她这才放下心来,又再三强调会将这笔钱记进工钱、不会亏了他,最后从身上掏出半张油纸将桌上还剩的半块糖糕包起来塞给他,一边感叹着那位姜女侠的食量、一边离开了摊位,那少年便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两人的身影在夜色中看起来竟分外和谐。
土灶前忙碌的老板娘余光瞥见这一幕,有些羡慕地同自家汉子低声嘀咕了几句。
都说这几天那湖上有大事发生,若出城来做生意,赚得便是那江湖中人的银钱,这对老实人来说,总是令人徒增忧虑的。可今日一见,倒也不全是坏事。估摸着眼下这世道,也只有江湖中人会为了几块糖糕和几碗梅子酒而出手这般阔绰了吧?
老板娘美滋滋地想罢,手指头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里的那颗有些硌手的金豆子,困乏之意顿消,干活都有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