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秦九叶破天荒地拿出几个鸡蛋摊了个蛋饼。
金宝盯着那黄灿灿的饼挣扎了半天也没敢下筷子,只咽着吐沫问道。
“你没在这饼里……放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早年的时候,秦九叶拿金宝试过药。
但那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无非就是试着医个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只是有时候药量控制不好,不是让人腹泻就是让人上火。
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秦九叶决定不理会对方语气中的质疑,拿起筷子自己夹了一块吃进了肚子里。
“这些日子药堂的生意不错,你们辛苦了。”鸡蛋的焦香在口腔里翻滚着,秦九叶简直舍不得咽下去,“这蛋饼是摊了三个人的份,不过你们若是再跟我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语毕,她举起筷子便再次向那张蛋饼攻去,金宝见状连忙拦截,两人你争我抢,不一会就将那张蛋饼扯了个七七八八。
鼓着两个腮帮子,秦九叶抬头看向李樵。
任她和金宝吃得如何投入,他自始至终都没看过那张蛋饼一眼,只低头吃着碟子里的酱菜,安静得毫无存在感。
盘子里还剩最后一小块蛋饼,金宝已跃跃欲试,她却一点也不手软,抢先一步清空了盘子。
金宝的半边身子都欠了起来。
“说好的是我辛苦,最后就剩这么一口,你都不留给我?!”
秦九叶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我看你那肚子,少吃一口也不会饿死。”
金宝委屈地嘬着筷子头又坐了回去。
每日吃的清汤寡水的,却仍然有小肚子。这是天生的,也不是他的错。
餐桌上一时无话,只有一点进食进入尾声的懒散声响。
啪嗒。
李樵盯着碗里那块咬了一半的蛋饼,整个人一顿。
“还瞧什么呢?你不认识蛋饼么?”
他缓缓抬头,望向坐在身旁的女子。
她嘴角还沾着点蛋饼的碎屑,意识到他的目光后,灵活地伸出舌头将那碎屑舔了进去,一点也不浪费。
嘴边干净了,但李樵的目光却仍没有离开。
她皱了皱眉。
“怎么了?”
他终于又垂下了视线。
“没什么。”
手里的筷子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他终于夹住了那块蛋饼。
贪吃的药堂伙计正提议将蛋饼列入每日食谱之中,那女子果然变了脸,用筷子敲起人来毫不含糊。
一片哇啦哇啦、鸡飞狗跳的声响中,他将那块蛋饼咽进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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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又将果然居今日的账面理了一遍,秦九叶这才完全放松下来,窝在窗边改起衣服。
这两个月,李樵一直穿的是金宝的旧衣服。她自己都没什么闲钱买新衣服,自然也只能让他先凑合着了。
只是金宝比李樵矮大半个头,身形也要瘦弱些,那些衣裳穿在李樵身上总是不合身的。先前忙着照料店里的生意,她也没心思顾上这些,今天吃饭的时候瞧见他那明显短了一截的袖口才意识到这件小事。
她找了一些破旧得穿不了又舍不得扔的衣服,裁剪下布条将它们接在袖口和裤管上,又仔细调整了肩袖和衽部。
入夏前,天黑得已比冬日里晚不少了,太阳落下去之后天还会亮一会,她眯着眼做活,一直熬到完全看不见针脚,这才点起油灯。
刚点亮灯一抬头,冷不丁发现身后站了个人,秦九叶吓了一跳。
李樵就站在光影交界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对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是否半夜趁人熟睡时来过又离开,其实也很难察觉。
奇怪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她放下油灯,又爬回窗子下面继续缝衣服。
“什么事?”
少年离近了些,影子拉长了一点投在墙上。
“后日的擎羊集,我想同阿姊一起去。”
秦九叶顿了顿,但也并没有抬头看他。
“是想去城里吗?”
“嗯。”他点了点头,然后如实道,“我想办点事情。”
他倒是有话直说。
在果然居安安分分待了这么久,秦九叶还以为对方永远不会提出这个要求呢。
手上的针停在要拐弯的针脚处,她抬头望向他。
“元漱清已经死了,你要找的那方子应当也没了下落,你还要打探谁的消息?还是说,你的仇人不止他一个?”
她这话问得犀利,不是没有原因的。
最近村子里总有些生面孔走动。他们既不是出城入城路过的商旅,也不是隔壁村来串门走亲戚的人家,往往只有一两个人,总是在奇怪的时间突然出现、又神色匆匆地离开。
丁翁村是个小地方。一个八百年没人关照过的小地方,怎么突然开始引人注意了呢?
那要么是她先前得罪过什么人,要么就是李樵招来的人。
所幸观察了几次之后,她发现那些人并没有靠近果然居,只是在村子里徘徊,便暂时放下了悬着的心,但仍留了几分警惕。
但这些都不是她问出这话的根本原因。
她在意的是李樵的状态。不论是那日他说起自己身世家仇时的表情,还是他这些日子的表现,都不像是一个大仇得报、恩怨已释的人。他自律、严谨、少言,虽然乖巧却从未松懈或越界。
这是仍有大事未了之人才会有的状态。
对方半垂着头站在那里、一时无话,秦九叶深吸一口气、板起脸来。
“我不管你要找什么东西、杀几个仇人,也不管你要如何找、如何报仇,但在果然居做工的三个月间,你不可受伤、不可生病、不可自寻短见。我花了诸多心思救活你,不是为了让你浪费这条命,而是要你遵守约定。”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实则又有些刻薄,言外之意是说:他答应要为她干活三个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工期自然就做不满了,那她就赔了钱、吃了亏。
他点点头,没有表现出半分难过和失落。
“你放心,我有分寸。”
有分寸?有分寸还能拎着一把生锈的刀上山,然后把自己弄了个半死不活?
秦九叶不是很相信李樵的话,隐隐觉得对方是不是憋了两个月后,有了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念头。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轻咳两声,将本来明日要说的话现下说了出来。
“后日的擎羊集,我本来就是想带你去的。”
少年明显一愣,随即又垂下头去。
“我以为……你是要带金宝去的。”
秦九叶有些肯定自己方才没有看错,他确实是听到了她和金宝的对话。
“若只是参与集市,我带金宝便够用了。但若想见些真正的好东西,还得往更深的地方走走。你好歹也算是懂些拳脚功夫的吧?我带你去,就是为了这个。”
她开门见山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想用掌柜的身份压对方做事,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对方若是不愿或是表现得十分勉强,她还有其他法子。
只是其他办法都不如眼下这个实惠划算。只要能省银子,她有的是耐心。
见对方一直没说话,她又抛出自己的第二招。
“作为交换条件,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
少年这才抬起头来,但望向她的眼神没什么情绪、更没什么期待。
秦九叶放下手头的针线和碎布,郑重道。
“若是运气好,我这一趟说不定可以寻到野馥子。你或许没听过这东西,但你只需要知道,它可能能够克制你体内的毒。”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怕他不明白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特意提前铺垫道,“野馥子是味很珍贵的毒物,极少数时候可以入药,因为产出的地方不明,又少有医典记录,至今在药市上也没什么流通,很少有药商愿意贩卖,就是有也多是以假充真,很难辨别的。但你体内的毒顽固而复杂,用温吞的法子处理怕是没什么效果,野馥子的药性倒是值得一试。但你需知道,我也只是尝试,是否真能配出解药,我也无法承诺于你……”
她语气平淡地叙述着这些日子反复钻研过后的结论,而他依旧呆呆看着她,似乎在听、又似乎在为方才听到的内容而出神。
秦九叶有些忐忑,但还是用自己一早准备好的词句总结道。
“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药引药方,可惜擎羊集每年只有一次。后日是我的好机会,也是你的好机会。”
在行医问药这件事上,秦九叶从不欺瞒病患。
她前面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就差直接告诉对方:她是见他身体条件不错又身中奇毒,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是块用来试药的好料。
虽说有“死马当活马医”这句话,但说到底,谁也不愿当那任人摆布的俎上鱼肉。寻常人就算已病入膏肓,听了她这番话,少不得也要色变纠结一番的。
然而眼前的少年似乎关注点根本不在此处。
他先前有些麻木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些光亮来,但那光亮中更多的是一些不确信和困惑。
“所以,你想为我解毒?”
秦九叶看着眼前的人,头一回觉得对方怎么有些木讷,愣是听不出她话里的重点。
“是,但是你要知道,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你可能此毒未解,又中了另一种毒,两毒相克也是要让人遭罪的,遭完罪不说,到头来可能白忙活一场,若是再倒霉些你还有可能因此送命……”
但她还没有说完,对方便已开口打断。
“好。”
她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好,我愿意。”少年语气笃定而急促,像是害怕再慢一些对方便会反悔一般,“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虽说这转折来得有些突然,但秦九叶心底仍然是高兴的。
她觉得对方是真心想通这件事了,先前那些忐忑便一扫而空,她那爱算计的性子又开始作祟,不由得扒拉起算珠子来。
“除此之外,我现在同你说这些,也是要你有个思想上的准备。物以稀为贵,就算我投机取巧地压些价钱,想求得一味野馥子也省不了银子。我会先替你垫上,但你日后要还,一个子也不能少。”
她也不想表现得太苛刻,但言外之意还是在敲打他,要他好好做工,不要为了自己的私事耽误了药堂的活计,更不能三天两头惹麻烦。
不出她所料,少年全部点头应下,一切都顺利得令人不可思议。
你情我愿,各取所需,携手双赢。
这等妙事,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秦九叶心情大好起来,手中针线走得飞快,恨不能给对方绣上几朵花,半晌过后抬起头来才发现,对方还站在原地没走,她随口问道。
“还有什么事?”
少年沉默了一会,半晌才开口问道。
“方才……阿姊为什么要给我那半块饼?”
秦九叶头也没抬,龇着牙咬断手里的线头。
“我果然居虽然穷了些,但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你和金宝干的都是一样的活,他有的,你也有。”
“谢谢阿姊。“
少年笑了,整个人显现出一种清纯和妖冶杂糅在一起的复杂气质来。只是那缝衣服的女子正专心和袖口搏斗着,压根没有注意到。
然而对方的声音很快便再次响起。
“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呢。”
秦九叶针头一歪,险些在手指头上扎个窟窿。
待她抬头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方才还立在屋里的人早已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