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跪地的身躯一颤,依旧没回话。头顶上空依旧漂浮着数不胜数的金银,好似夜空闪星。
“村庄在你们的纵容下,对鬼的批判中,死了很多人,死了很多鬼。好人、坏人、好鬼都死在其中。现下村庄还剩多少人,兴许你们了解的未必有我清楚。”说出这番话,我几乎想落泪。
我沉默不语,垂眸缓解情绪。过了许久,我才又抬眸看向支持行刑的“人”道:“你们也收了钱财吧。”
“……”他们没立即回答,一个看一个,似是在互相确认,有震惊有震怒。
“是。”有人回道,破罐子破摔,“在第一次杀错的时候,村民已经能意识到,人鬼有别在于身份不同而已。有愧疚、害怕、悔过、依旧不能接受的就离开村庄了。剩下的村民中除了当初反对行刑的人外,也有支持行刑的人改变看法与之同肩,其余的几乎默认与我们为伍。因此我们接受了林中鬼的邀约,只要激起村民的邪念便能获得钱财,越多越好,越好就越多。”
原来如此。为何邪物力量越来越强,而仙人力量恢复得如此慢,原来是这样。
我看向他们:“后来村民死得太多太快,你们便以钱财为诱骗人进入村庄居住,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人鬼判决,获得一次又一次的金银财宝。”
“现在村庄中还有多少原来的村民,又还有多少村民,有多少鬼。你们可知?”我累极了,心累难耐。
“当初你们知道斛竺是鬼时,并为受到林中邪物的引诱,也知道她行善爱人,却依旧如此。人鬼其实没那么难分。可你们还是打算杀了她,并在杀了陶域后想毁掉斛竺的墓,若非陶域死死阻拦,此刻她妻夫二人已是天人永隔。”
斛竺靠在陶域的怀里,一直默默落泪,并无多少情绪变化。直到我说出的这番话落入她的耳中,她才猛地起身,震惊又心疼的看着陶域,泪水更是汹涌:“原来你也并不好过。”
“我还好。”陶域扶着她的头再次拉入自己的怀里,“我还好。毕竟当时我也是鬼,他们也奈何不了了。”
“你撒谎,你撒谎。”斛竺一直摇头,一直落泪,一直重复。
那几人恍然大悟,颇有些气愤道:“难怪我们靠近不了那墓,在鬼的帮助下也无能为力。原来是你的手笔。”
桑夺更是愤怒。他知道仙人的力量是源于自己的修炼和人的善念,可仙人在那个村庄的那段时日中受到重创,现下虽恢复大半却依旧比不得从前。这样的状况仙人定是没和他说过。
他抬眸看向仙人,仙人的视线在我说完那番话后一直落在桑夺身上,略带紧张。此时接触到桑夺的视线,她立刻移开双眼,看向一旁。
仙人也爱撒谎。
她伸手一挥,向桑夺飘去一阵轻风,抚平他的情绪。果不其然,桑夺在接触那风后迅速冷静了下来。眼神中愤怒不在,却仍留心疼。
这时宁儿也回来了,身后跟着好些人。
我还没看清,站在正堂那群人立马大声尖叫,四散而逃:“鬼啊!有鬼啊!”但没能跑多远,被桑夺抓了回来。
原来这些人是被害死后的灵魂。
这样的灵魂保存,仙人又花了多少法力。她竟从未说过。
桑夺看到这样的灵魂数,明显一愣,显然也意识到了,也不愿站在原地,抬脚立马走向仙人。仙人此刻倒是有些慌乱,抿了抿唇,等他靠近后才开口道:“你不必担心,我并未花多少法力。”
桑夺没管仙说了什么,依旧站在她的身旁,站得笔直:“以后我哪也不去,就待在你身旁。”
仙人眼中的情绪被笑意掩盖,扬唇道:“这次便随你心意。”
桑夺拉过仙人的手,紧紧攥着不愿放开。仙人也没挣脱,遂了他的意。
我看向这两人,不由得会心一笑,这才抬头问那群人:“怎么,这些人鬼的灵魂你怕,与你几人为伍的恶鬼邪物又不怕了?”
“这,这……这,这如何能一样?!”他们惊恐地喊道,“这些都是死过一次的!啊啊啊啊啊……”接着就是大声尖叫。
我看向那些灵魂,和死之前一模一样,没有鲜血,没有破损,只是灵魂状态而已。现下都眼露愤怒,却依旧站在原地以眼神焚烧那几人。
我有些犹豫地看向仙人,我是不想她太过劳累。但我也要与她知会一声,询问她的意见。但视线未看到仙人,反而被桑夺挡住。
仙人拉了他一下,发现没拉动,便走到桑夺面前,又道:“我喜欢救回万物的生命。”
桑夺嘟囔了一句,撇嘴点了点头。仙人抬头看向我,递给我肯定的眼神,我立刻起身走下去,走到各位身边:“各位放心,对于有罪,我会判决,对于无罪,我会洗清。仙人会慢慢帮助大家返生,各位莫要心急。”
众人眼含热泪,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张嘴却又说不出话,趁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迅速跪地:“谢过大人!”
我立马扶起:“各位不必客气,给予各位最大的帮助并非是我,而是仙人。”
众人起身后,又来到仙人面前跪拜答谢:“谢过仙人!”
“各位请起。”仙人很是动容。
我又回到原位,看向村官和那些人开口:“你们受了斛竺的恩惠,却害她杀她,毁人家庭,拆散鸳鸯。”
“你害怕仅仅因为她是鬼,就像你不敢反抗,仅仅因为他是官。”
“官府是伸冤定罪的地界,不是高高挂起的敛财箱。”
我看着堂下众人,又一一扫过众人的脸,没再说话。
此时宁儿发话:“门外有贼人造访。”
“宣。”
来人一踏入正堂,斛竺和陶域迅速转身,就要向其冲去。两人浑身颤抖,紧握双拳。
仙人挥风缓解二人情绪,走上前说道:“怒气伤身,我们听着便好。”
两人这才稳住心神,扭头看向仙人点了点头,站在仙人身旁听命。
原来是山匪。竟然还有胆子来此地。
我看向桑夺,他眼神有些躲闪,看来是今日灵魂回归,他未及时关上返生门,被这几人钻了空子。仙人也瞟了他一眼,他低头低声道:“我已解决。只有这三人侥幸。”
仙人没说话,桑夺又道:“我是真的不小心。因为今日情绪激荡以致有些恍惚,你原谅我这次。”
“我不追究你的责任并非不怪你,是因为我相信季徽。今日判官最大,她有能力处理这件事。若是无良判官,你定要受罚。”仙人冷冷道。
“是。我知晓了。”桑夺又伸手去牵仙人。仙人看着他一脸认真认错的态度,多少还是没狠下心,由着他牵。
“在我发现三人钻了空子后,除了关上并加固大门,还排查了两处地界,发现确实只有这三人。”桑夺又道。
“恪尽职守。”仙人这才开口,不过只说了这四个字。但桑夺听完后,很是开心。
我看向山匪,讥笑道:“你等还敢前来,可知这是何地?”
“判官判案要讲究证据,你有我们杀人的罪证吗?”几人理直气壮。
“我何时说过你们杀人了?”我反问。
这几人顿时变得面目可憎,我稍稍移开眼才道:“你们还能到这里也是因为死的人太多,投胎数不够,你几人还需等个千百轮回。”
“凭什么?”几人大声喊道。
我笑道:“你觉得不公平?”
“当然!我们不过是……”几人似是在斟酌用此,“不过是多了些寻常人不曾有的经历罢了。”
“觉得自己很特殊?”
“当然!”
“觉得应该获得殊荣?”
“当然!”
“很好。”我勾唇笑道,翻开记载几人信息的那页纸,朗声道,“你几人活四十五载,害十二条人命。本应轮回畜道,任人宰割,今日得幸入判官府,本官许你几人不进轮回,入无间地狱,受万世苦楚。”
“专属你几人的无上殊荣。”
“不——”他们尖叫的声音还未传响官府,就被桑夺挥手噤声,他开口道,“拉走,不得有误。”
“你们记住,判你等受刑的是今日判官季徽。”
几人瞬间消失原地,恍若未至。
仙人朝他淡淡一笑,依旧没回话,桑夺反倒更开心。
是时候判定众人身份了。
我看向众人开口道:“世间鬼大概分三类。第一类为自然孕育下,处在万物有灵观念下产生的鬼,一种趋于自然与人世之上的‘力量’,其实更接近于精怪。此类精怪拥有自然属性,与人类生活休息相关,有的管树,有的管风,有的管谷子……桑长者便为此类,生长与林中,最开始是掌管树木生长的精怪。”
我起身朝桑夺行礼,他微笑点头。我坐下后又道:“第二类为神鬼并于世,处在善恶观念下产生的鬼。一部分鬼因常做善事而被列入能成神行列,并通过自身修炼而成神为仙,守护一方安宁。仙人便为此类,能掌一方生死大权,有判决之势。”说到着我也起身朝仙人行礼,仙人冲我盈盈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另一部分鬼因残害众人,危害生命被判定为恶鬼。因善恶观念壮大,此类鬼观念便成为共识,即鬼就是以害人为乐,因此人鬼之间便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冲突。也因如此,鬼被从与人为伍的队伍驱除,而后表现为人鬼之间直接斗争,一方面为鬼的凶残和肆虐,一方面为人如何识破鬼面而最终除尽鬼魅。”我看向堂下颤抖的那些人,“你们便为此类恶鬼。”
“第三类便是在人类活动中产生,拥有不同形象不同性格的鬼。绝大部分变得和蔼可亲,性格除了拥有野性外还有各种复杂的人性,人鬼之情并不亚于人类之间的情感。此类鬼大多是突遭死亡,死后灵魂不散,心愿未了而不愿转世投胎。斛夫人便为此类。”我亦起身行礼。
最后我看向人群中与恶鬼为伍,助纣为虐的人:“而你们,是比恶鬼还阴狠毒辣的猛鬼,是世间最为奸诈恶毒的第四类鬼——人面鬼。”
“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此时他们高声求饶,涕泪横流,似是悔恨。
“当初斛夫人求你们放过她夫君时你们可有听?你们害村民时,大家的求饶你们可有听?火刑时呼号的狂风可有听?反对行刑的怒吼可有听?村民死后屋外呜咽的落叶可有听?数年来多少家庭破裂的哀悼可有听?”我连连发问,问得他们哑口无言,众叛亲离。
我翻到记载他们信息的那一页,开口道:“故意杀人,死罪。入口舌并无间地狱,不得轮回,永无翻身。”
下一刻,这群人便也消失了,连带着那些恶鬼。
我又翻到斛夫人和陶域那页纸,柔声道:“二人历经艰辛,本官不愿再看其分离,判你二人享长生之福,有万年之幸。”
“谢大人!”两人立刻跪地答道,声泪俱下。
我看向反对行刑的那些人:“你们明辨是非,能在污流中看清本质,是极好的。其中也有被恶鬼影响,犯下大错之人,但你们能在犯错后意识错误,并帮其建墓立碑,虔诚赎罪,亦是极好的。你们的祈祷也帮助了陶大人对抗恶鬼,保护斛夫人墓,也在无形中增强了仙人的力量。判行善之人不受苦楚,今生无灾无难福禄多,转投人胎再享人间荣华富贵。”
我又看向站着的灵魂,温声道:“其中被判坏人处死者,本官查阅了卷宗,只是因为要引起怨念以供恶鬼吸食。好人好鬼被处火刑亦是如此。各位亦受苦了。判享清福,得高寿,来世有好报。”
最后我环视各位一圈,起身站定后才道:“还望各位回去后莫忘仙人恩泽,不辜负长者期望,也不必记恨结怨,多多行善才是。本官与君共勉。”
“是。我等谨遵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