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小姐也不愿再出房间，我担心此举不利于小姐身子恢复，就做了个轮椅，推着她在院子中闲逛，让她散心。
此时天飘着小雪，但并不寒冷。
小姐伸手接住落雪，道：“雪是有形状的。”
“清泠，你可想过自己的二十岁将会如何。”小姐问道。
小姐问完后我没给出回答，因为还没想过，于是我摇摇头，却道：“从今起便有想了。”
“你去拿我的琴来。”小姐声音染着笑意，“我许久未奏了。”
我心情愉悦，小姐的情绪好转我就很开心。
小姐弹奏的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时弹奏的那曲。
再次听到这首曲子，我恍如隔世，原来已经过去如此之久了。
可曲声中的悠扬不在，哀鸣萦绕。
小姐开口：“人生到底有多长。”
“很长很长很长。”我立即答道，“小姐不必担忧，病很快就会好的。我还会陪您很久。”
小姐停下手中弹琴的动作，问道：“现下你可感觉幸福？”
“嗯。”我点点头。
“那就够了。”说完后小姐也不继续弹琴了，就这样一直看着我，眉眼弯，温柔地看着我微笑。
我想着，小姐真美。
这时她突然落了泪，我连忙递去手帕：“怎的忽然落泪？”
小姐道：“只是有些伤心。”
我看着小姐：“您的病会好的。”
小姐点点头，又弹奏了第二首，喜悦声起，让人豁然开朗。
我看着小姐笑颜依旧，想着能看到她这双爱笑的眼睛，也是我幸福的一种。
小姐抬头问我：“清泠，若有来生，你想如何？”
我道：“我还要来找小姐，一直陪着小姐。”
“小姐呢？”我问她。
“我还要遇到你。”她看着我，然后抬眸看向远处，“你们。”最后将视线收回，“你们所有人。”
“我依然要救你们所有人。”小姐的声音似染神力，清脆悦耳，会轻飘飘地落在人的心上，让人难以抗拒。
而后的日子，小姐像搬进了燕的眼睛，经常盯着除了人以外的事物。
十二月十三日，小姐请了薛小姐上府，和她在书房聊了很久，走时手腕上似乎多了一样东西，但我没仔细看，也没放心上。
十二月十四日，小姐让我推她去东厨，就要起身动手做饭。
“小姐！”我急忙按住她，“有什么想吃的让我来，您好好休息便是。”
“我想自己来，可否同意呢。”小姐含笑而答。
我看小姐面色红润，这些日子应是恢复得很好，她兴致高，那双眼睛看着我，我也不好再拒绝，但还是出声道：“只这一次，往后便不再依着您了。”
“好。”
可她竟做了一碗长寿面。
“你倒不要嫌弃。”小姐将这碗面放在桌上，看着我道。
我快步将轮椅推至小姐身旁，让她坐好后，才开口道：“这是给我的？”
小姐有些喘气，掩嘴轻咳一声才道：“嗯，专门为你做的。”
她略显反常的行为让我莫名有些心慌，心道：待会再请太医来瞧一瞧。
“怎突然如此？”我以为是小姐想吃哪道菜了，从未想过会是长寿面。
“愿。”
“这也是我希望小姐的。”我答道。
她却摇摇头：“不，你要活得比我长久。”
“小……”我还未说完，小姐截住我的话道，“好啦，等会面就凉了。”
我静静地吃完了这碗面，小姐也静静看了我许久。
抬头的瞬间我看到小姐迅速扭头用手向上轻轻抹泪，回过头笑颜依旧：“吃好了？”
“嗯。”我回道。
收拾好后，我推小姐出门，正好外边有太阳，我开口：“推您去晒太阳可好？”
小姐轻叹道：“好。”
阳光洒在身上，很是暖和。我看向小姐，她之前愁容倒是消散了不少。
还望每日都能有太阳。
我望着洒在地上的阳光，笑道：“等以后老了，我依旧陪着小姐去晒太阳。”
小姐愣住了，很突然、很明显地愣住了，好似梦呓般恍惚道：“老？我还没想过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小姐坐轮椅时都是端庄稳重，听得此话后微微向后靠去，似乎那一刹失去了所有力气。
她抬头对着太阳仰起脖子，闭上双眸。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日光映着她的脸，很亮很刺眼。
“清泠。”她唤我。
“怎么了，小姐。”我答道。
她没回我，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转头看我，目光和煦：“走吧。”
我担心又勾起小姐低落的情绪，推着轮椅慢慢走到院子，岔开话道：“很快就有以后了。”
等回到屋里时，太医也到了，我看着他给小姐诊脉，片刻后他答复到：“大人身体无恙，只需静养即可。”
小姐也是一副放松的样子。
我松了一口气，送他出府门：“有劳了。”
走后他又扭头看了我一眼：“望多与大人相处，大人心情好转有助恢复。”
“好。”我行礼答道。
一回头，小姐站在院子中，身姿有些飘摇。
我连忙推着轮椅过去，放置一旁，问道：“您怎么起来了？”
小姐稍稍歪头，冲我盈盈一笑，眸光潋滟，美好得不真实，声音温和：“想让帔帛飘起来。”
小姐今日身着紫金缎绣连理枝拖尾裙，手臂上搭着靛蓝茱萸纹帔帛。
巧的是，小姐话音一落，一阵清风吹过，帔帛如愿飘飞，我退开几步，让其完全不受阻拦地飞舞。
风吹帔帛衬得小姐飘飘似谪仙。
小姐看起来很高兴，但风有些凉，我还是不得不出声提醒：“您该休息了。”
她笑颜依旧，坐到轮椅上答道：“好。”
十二月十五日，天冷。
小姐要我推她去梅园。
可她身子还未好，出去怕是会有所损伤，因此我出声拒绝：“您若想看，可等天气回暖些。”
“来不及了。”小姐轻轻摇头，“梅花在等我。”
她的那双眼睛盯着我，让我无法再拒绝，我叹了口气，推她去梅园。
碰及梅花，小姐声音略微轻快，她折下一支道：“今年的梅花开得很好。我若不来，岂非辜负？”
我想小姐是误会了，温声解释道：“天寒。”又折下几枝梅花递给她，“紫梅很美。我只是担心您的身子，并非阻止。”
小姐捧着梅花，低头看了一眼，道：“今后冬天梅花盛开，都折几枝给我。”
看来小姐是听进去我的话了，我柔声道：“好。”
虽是如此，我依然打算推她回屋。因为看到她脸色由于天冷有些失去血色。
“我脸色还好吗？”小姐问我。
我给她仔细盖上披风，才抬头看了一眼，却让我心惊，但我依旧稳声道：“天气太冷了，您脸色都有些苍白。”立马抓着把手要把小姐往屋里推。
我真的害怕了。
“我死后，你去照顾季优。将军府的侍女侍卫分发银钱都遣散吧。”
这句话轻飘飘地掉在我的耳朵，震得我几乎耳鸣。
“小姐！”我惊恐大喊，险些摔倒，推轮椅的动作骤停，“您说什么！”
我浑身发凉，泪却自己落下。
她没回答我，声音依旧轻飘：“这些年你辛苦了，以后好好活着。”
我完全呆住，不愿意相信，手从轮椅把手上抽离，颤抖着捂嘴哭。
片刻后又迅速放下，继续推着小姐朝屋里走。
轻微的风声落在耳中犹如虎啸，小姐抬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就像我的心境。
我立马停住。
“是我对不住你。”她的声音飘在风里，“还望你能原谅我。”
说完这句小姐便再不出声，手落下如花凋。
天又下起了小雪。
我脑子发蒙了，扶着把手缓慢地挪到小姐面前，小姐闭着眼睛，面颊隐约有泪痕。
我的心脏完全冰凉，手发颤得可怕。
伸手去触摸小姐的脸，微凉。去感受小姐的鼻息，全无。
束手无策、无助、悲痛、绝望难以言喻。
我被巨大的难过兜头覆盖，愣在原地看着小姐的面容，脑子一片空白，做不得任何思考，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慢慢地，我灵魂传来剧烈疼痛，全身泛起战栗，这万念俱灰的心脏才再次震动。
我伸出右手，重重地咬在右手食指关节，是痛的，这一切不是假的。
这一切居然不是假的。
扑通一声重跪在地，我捂着心脏，头磕在小姐的膝盖，张着嘴却无法发声，不断抓着嗓子，呜呜声间接地从嘴里溢出。
片刻后，我才能出声。
“小姐！”我完全崩溃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小姐！”心脏像被巨石砸中，反复碾压，极其痛苦。这痛苦又好似一个钉在悬崖上被鹰不断啄食心脏的人，动弹不得又心如刀割。
我跪在地上痛苦大哭，被动地承受这种让我撕心裂肺的绝望。
我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小姐平安百岁”的六个大字。
我哭着举起这张纸条：“小姐，你说什么愿望都要替我实现！这是小姐答应我的！”
我将纸条埋在心口：“小姐！你不要离开我！”痛苦的哭喊无法抑制，我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在哀嚎。
由内而外的绝望像狠毒的荆棘死死缠绕我的心脏，不断收缩，奋力刺入。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雪还在下着。
身体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碎裂开去，无声无息。
忽地自己喘不过气，我倒在地上，屏住呼吸，而又慢慢呼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力调整情绪。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此时若有人冲来杀我，我也认了。
衣裙被风吹得狂舞，可我却丝毫听不到声音，像是埋在雪里。抬手锤了锤耳朵，发现周围毫无声响。无力感灭顶而来，我有些惊慌，双手不停地在地上摸索。
“叮——”一声清脆的声音从手边传来。我低头一看，手镯碰在了轮椅上。
我将它靠近心脏，跪在地上，悲伤落泪。我已经没力气再哭出声了，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天上的雪落在我的身上，像感觉到什么，视线瞟到了落在身旁的纸条。
周身又只剩我一人。
感觉自己的心空了，低头一看，胸腔完好无损，向下看却看到腰间挂着的吉祥结，呼吸停了片刻，反应过来时泪以汹涌。
十一岁那年，见到小姐的第一眼，我以为她的命会很长。
小姐是骗子，我也是。
她会原谅我吗。
十二月十七日。小姐出殡。
空中飘着灵幡，地上撒满纸钱，身旁是小姐的棺椁，两旁站着送行的百姓。
小姐葬在煜山，与镇国将军合葬。
“礼部尚书赵祉兰之墓”。
我双膝跪地，呆滞的目光看向坟墓，僵硬的四肢好似又有了感觉，手捂着脸无声落泪。我不知哭了多久，只感觉眼睛酸涩乏力，眼前的景看着都有些模糊。
暮色渐浓，余光看到上山的路被一串暖黄色的烛光照耀，在黑夜中不断闪烁，缓慢前行。在这烟雾笼罩的森林里，悲戚渐渐蔓延。
我起身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但双膝麻木。缓了一会儿后，我动了动身子，向□□倒，手撑着地才站起身来。
这时我也看清楚了，是百姓手捧着长明灯向山上走来。
“我们来送大人。此灯照耀，望大人走好。”百姓将灯摆在墓四周，磕头跪拜。
十二月十八日，我按小姐的吩咐把银钱分发后，遣散了侍女侍卫。
我并没有立刻去季府，我用铲子将府里的梅花一棵一棵移到煜山。
十二月二十五日，我背上画筒，抱着小姐的古琴去了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