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殿。
楚泰独自一人正对着王座,负手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
“臣参见陛下。”喻秋手持名单,在楚泰身后跪下。
楚泰转过身,疾步上前扶起喻秋:“小秋不必多礼。”
“此乃国子监春招名单,请陛下过目。”喻秋道。
楚泰从喻秋手里接过名单,并没打开,只道:“小秋,这件事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喻秋道:“臣职责所在。”
楚泰这时道:“我听闻有人举报高廓,说他私下收受考生贿赂,小秋,可有此事?”
喻秋答:“回陛下,臣未曾听闻。”
“哦?”楚泰道,“那便是有人故意诬陷高廓了?”
喻秋答:“此事还需再做调查。春招期间高廓同我等考官的考核标准有时不同,臣以为这些只是观点不同。至于是否收受考生贿赂,还需确凿的证据。”
楚泰道:“好,那朕就命你搜集证据,若高司业没有私下收受考生贿赂,那朕便升他的官,但若有,你也只许秘密说与朕听。小秋你知道,高司业的身份特殊,有些事不便公开。”
喻秋道:“臣领旨。”
“小秋,还有一件事。”楚泰神色忽然凝重起来,道,“焦志衡判决已下,买通江湖骗子蓄意破坏祭祀大典证据确凿,明日将在午门执行斩首。”
喻秋沉默片刻,道:“全凭陛下处置。”
楚泰道:“小秋,我知晓你父子二人不合,但到底父子一场,希望你不要伤心过度。”
喻秋道:“臣多谢陛下体谅。”
***
夜幕低垂,高府内院。
高淦步履蹒跚地穿过庭院,面色十分沉重。
今日他从梅花斋被赶了出来,跟他一块滚出梅花斋的,还有一张他完全想象不到的写着五千两金额的借条。
虽然是回自己的寝屋,但高淦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进了屋。
高淦进屋后,也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墙上,映照出他脸上的阴影。高淦走到墙边,手指颤抖地触摸着一块看似普通的砖块。他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推,砖块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隐蔽的密室入口。
密室里金银珠宝在微弱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高淦伸手取出银锭,双眼被镀上一层不似人的寒光。
这里是他当首辅多年来买官卖官所得的财物,全靠它们渡过这次难关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高淦心头一紧,手忙脚乱地将银锭放回原位,迅速将砖块推回,掩盖住密室入口。
他转过身,只见高廓站在门口。
“父亲,你在做什么?”高廓声音低沉,像索命的阴差。
高淦大惊,尽力保持着镇定:“没什么,只是…只是想找些东西。”
“找东西?在自己房间找东西,不点灯吗?”
高廓迈步走进房间,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那块刚刚被移动过的砖头上。他走上前,伸手轻轻一推,砖块再次滑开,露出了隐藏的密室。
高淦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儿子……不是,高大人,你给为父一条活路吧。这些银子……为父,不是,我是要拿去还债的……还债的……”
高廓打断道:“父亲大人,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些应当都是您辛苦贪污来的银子吧?”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紧张,短暂的沉默都显得格外刺耳。
高淦忽然抱住高廓的大腿道:“儿啊……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爹去死?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啊……”
但高廓神态里只有冷漠,以及淡淡的厌恶。用力一踹,高淦倒在地上,只能痛苦呻吟,眼睁睁看着高廓重新打开密室。
月光依旧冷清,高廓苍白的一张,脸如鬼魅般阴森可怖,嘴角勾起的弧度冷酷无情,仿佛在预谋着什么,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
第二日一早,喻秋带了两个侍卫,奉旨来到高家。
楚泰要他查高廓,也要他秘密地查,所以他并未大动干戈。
高府外无人应答,喻秋便直接带着侍卫踏入高府,一股沉闷而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府中寂静无声。喻秋环视四周,目光锐利,直接走向正厅,心中已对即将面对的情况有了几分预感。
到达正厅,只见高淦一人坐在地上,衣衫略显凌乱、发髻松散。
“高大人,在下上书房总师傅书佐喻秋,奉陛下之命前来调查高廓在国子监春招期间之事。”喻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厅内的寂静。他微微欠身以示尊重,但眼神中的犀利足以形成震慑。
高淦闻言,缓缓抬头,目光空洞地望向喻秋,片刻后才仿佛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他不在……”
高淦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
喻秋见状,眉头微皱,随即向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们立刻行动起来,开始搜查高宅。
很快,侍卫们回来向喻秋禀报:“没搜到人。”
喻秋望着高淦,道:“高大人,鉴于目前的情况,我需要您随我走一趟。”
高淦闻言,身体微微一震,但随即像是认命了一般,缓缓站起身,任由侍卫上前搀扶,那蹒跚的步伐和佝偻的背影显得格外凄凉。
一路上,高淦自言自语道:“好啊,坐牢好啊,坐牢也比被梅花斋的催债鬼拿去分尸好啊。”
然而念了一路,高淦被两个侍卫放下后,一抬头,“梅花斋”三个大字赫然就在眼前。
***
与此同时,通往午门的御道上。
阳光斜洒在古老而庄严的青石板路上,这条平日焦志衡会每日上朝的路,今日却成了他的死路。
这位曾经高高在上,善用鬼神,为大魏朝国运一次又一次作出预测的高官,此刻坐在囚车中,铁链锁身,面色苍白,眼神空洞。
囚车缓缓前行,车轮碾压过石板路,发出沉闷而沉重的声响,与周围偶尔传来的窃窃私语形成鲜明对比。京城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脸上写满了好奇、同情、不解。
焦志衡也可谓是京城的话题人物之一,曾不知多少次站在舆论中心。先是以一届村夫之身入赘首辅之家为婿,又亲手告倒了岳父,后来竟然将亲生儿子送进宫里当了太监。
桩桩件件,都引人猜测,他为何会沦为今日的阶下囚。
队伍两侧,守卫的士兵手持长矛,表情严肃,维持着秩序。
喻秋并未走在队伍里,只一路静静跟随着父亲的囚车,目光冷冽。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陆淑婉身着隆重华服,发髻梳得一丝不乱,不顾一切地冲出了人群,整个人癫狂又愤怒,手中高举着一卷纸,拦在了队伍最前头。
监斩官见到这场景,以为有人要劫法场,正要下令捉拿陆淑婉,却看见了喻秋投来的眼神。
喻秋摇了摇头,监斩官会意,只质问陆淑婉:“你可知这是什么场合,你要做什么?”
陆淑婉听见监斩官这样说,狠狠瞪过去,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拦老娘?老娘是陆家三姑娘,惹恼了我,叫你全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监斩官被陆淑婉的话气得手直抖,要不是有喻秋的指示,恨不得亲自下去捉拿这泼妇了。
陆淑婉教训完监斩官,又朝前走了几步,将手里那卷纸指向焦志衡,怒声道:“焦志衡,你给我听好了,是我陆淑婉眼瞎才会嫁给你这种卑鄙小人,忘恩负义,只会靠女人上位!骑在老娘头上去外头偷腥,狗改不了吃屎你!今日京城百姓做个见证,我在此休夫,你听好了,是我陆淑婉休了你焦志衡!从此你我恩断义绝!你死了也休想进我们陆家祠堂,焦睿泽今日就改姓陆,你休想有任何人给你们焦家延续香火,你们焦家在你这必须断子绝孙!”
陆淑婉说完这段话,街道两旁的议论声更大,投向焦志衡的目光里竟然还多了不少同情与怜悯。
“娶了这么个媳妇也算是他倒霉。”
“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
喻秋一直都没有看焦志衡,可是这一刻,他抬眼望向了囚车里的人。
焦志衡原本垂着双眼,神态冷漠似一尊雕像,可是在听见陆淑婉的这段话之后,焦志衡忽然迸发出了大笑声,笑声回荡在京城的上空,击落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
喻秋目光紧紧锁在囚车上的焦志衡身上,时间仿佛静止。忽然,焦志衡朝他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喻秋看见焦志衡的眼神变得决绝而坚定,嘴角微微抽搐,紧接着,一股鲜血从他嘴角溢出。
其实喻秋已经预感到了。对于曾经的焦志衡而言,为了往上爬,没有什么屈辱是不能接受的。然而临死前的他,绝不能接受一份毫无价值的屈辱,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他曾自以为可以绝对凌驾之上的“蝼蚁”们。那么,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还有什么意义?
焦志衡咬舌自尽了。在这条他曾考取功名、入主京城、承蒙荣宠的他以为自己已然最熟悉的大街上。
监斩官大惊失色,护送的侍卫们极尽维护着百姓们的秩序。
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袭上喻秋心头。焦志衡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本无需揣测。可此刻那一眼却真真实实地扎在了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尽管他极力克制着情绪,不让任何一丝一毫流露于表,只有紧握成拳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远处,楚云空隐匿在人群之中,目光始终未曾从喻秋身上离开,也将一切尽收眼底。
无人注意到,陆淑婉亲眼目睹焦志衡死后,表情一瞬间失魂落魄,加诸身上的一套锦衣瞬间像是压垮了她的脊背。
她穿过人群,回了焦宅。
焦宅祠堂,大白天不见一缕天光。
焦睿泽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中,双眼空洞无神,仿佛被什么不可名状的力量上了身,精神状态恍惚而诡常。
幽微的烛火打亮了他怀中的菜刀,刀刃泛着叫人心骇的寒光。
就在这时,陆淑婉推门而入,不由分说地,便将祖宗牌位全部推倒在地,嘴里骂骂咧咧,将焦家喻家祖宗十八代全骂了个遍。
“喻矜矜你个没用的东西——要不是你拴不住你的男人,会害得老娘这么惨?”
“现在老娘成了没人要的货色,还带着个拖油瓶,是你毁了我!是你毁了我!”
她愤怒地踩着落在地上的每一个灵牌,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直到力气耗尽才坐到地上,像断了线的提偶,原本整齐的发髻此刻也凌乱不堪。
焦睿泽听到了“拖油瓶”三个字,无力的双眼忽然蒙住一层寒光,缓缓挪投到了陆淑婉身上。
此刻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他娘无数次对他说的那句话——
“没用的男人,是会死的!”
“都该死。”
“该死……”
焦睿泽猛地扑向陆淑婉怀里,陆淑婉完全没料到祠堂里还藏着一个人,极度惊吓之下,她大声尖叫起来。
可是尖叫声不久后戛然而止。
“嚓嚓。”
“嚓嚓。”
“嚓嚓。”
祠堂里一遍又一遍回荡着这样的响动。青色的地砖一点点转黑,空气里陈旧的檀香味一点点转腥。
仅有的一丝天光这时从天窗洒下,照出了焦睿泽脸上疯狂的笑。那笑容里有痛苦、绝望,和一种扭曲的释放。在安静无声的祠堂内刺耳回荡。
***
喻秋从午门离开,便去了梅花斋。
进斋门前,他在原地停了片刻,楚云空终于现身。
“王爷跟着我做什么?”喻秋问。
楚云空道:“五品以上官员行刑后,会在城外立空冢。”
喻秋道:“我不会去的。”
楚云空没再说什么。
喻秋径直走向梅花斋后院,进了一间暗室。小二见他进来,便命人点亮火把,瞬间映亮了被绑在刑架上的高淦的脸。
一桶水浇下,高淦醒了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喻秋身着一袭白衣,如寒玉雕琢,坐在一把黄花梨交椅上,修长的双腿优雅交叠,转着拇指上的绿扳指,通身冷峻,狭长的眼眸半垂,眸光冷冽如冰,墨染般的黑发随意散落肩头。
黑森森的室内被火把打亮,喻秋的身影随着火光忽明忽暗,影子被拉长,扭曲。高淦以为是阎王索命,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威压迎头而来,吓得瞬间没了血色。
喻秋抬起双眼,眼神如利刃出鞘,仿佛有火焰在跳动,又深邃似无尽深渊。
高淦禁受不住,大喊大叫:“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小二见人如此不老实,又命人泼了一桶水过去。
“再喊,叫你现在就见阎王!”
高淦总算冷静下来,看着喻秋道:“喻秋,你对朝廷命官滥用私刑!我要告诉陛下!”
喻秋这时微微抬唇笑了下,身子前倾,盯着高淦的眼睛道:“高大人,是选择我对你用死刑,还是想交给这位兄台?”
喻秋说完,小二缓缓走到屋子中央,笑容诡谲嚣张,定定望着高淦。
高淦努力睁大双眼,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眼前人竟是他在梅花斋日夜奋战时,那个在他身边端茶倒水的小二!
他记忆猛然复苏,想起自己确实亲自走进过梅花斋。
“这……这是……是梅……梅……”高淦此刻的惊吓终于有了实感。
小二笑着接住他的话:“没错高老爷,这儿就是梅花斋。只不过一般客人进不了我们地下室,您可是贵客待遇。说说吧,五千两打算拿什么还?您看您一只耳朵能不能值十两银子?”
高淦求饶:“别……别杀我!别杀我!”
小二让开身子,喻秋再次直面了高淦。这次他换了个更轻松的坐姿,压下上身,望着高淦,轻声道
“喻……喻大人,救本官!救本官!”高淦对着喻秋喊道。
喻秋道:“高大人,要我帮你还债,也简单。”
高淦忙道:“你说,要我做什么!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喻秋给了小二一个眼神,小二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奏折,递到了高淦眼皮底下。冷笑道:“高大人,看看吧。”
高淦呼吸都在颤抖,冷汗直流,一目十行地瞧着奏折上的字,眼底映出的火焰似在吞噬后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