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王,亚瑟和奥姆
——
1.
父亲是个奇怪的人。
从亚瑟记事以来,便这样觉得。
他们一直居住在灯塔上,而且只有他们。父亲托马斯很少下这座高高耸立的灯塔,他甚至不愿打开那扇门,那扇会被浪花拍着的门。
大多数门并不会沾染上脏污,鲜少的时候,巨浪拍打过来,才会像有人敲门一样,一下又一下。
亚瑟还小的时候,常常会以为是有人在外面,他从地毯上爬起,迈着不稳的步伐,颤颤巍巍地走向门口,却总会被一双大手阻扰。
——是他的父亲。
“不,亚瑟,不要开门。”
他的父亲总是如此说到,当看得懂父亲的脸色之时,他已经有七岁了。
但亚瑟在此之前已经在灯塔上与托马斯独自生活了很多年。长达七年的时间里,他仍然不明白父亲的神情为什么是带着惧怕和胆怯。
他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待太久了,久到亚瑟闭着眼睛都能知道父亲的位置,知道各种家具的位置。况且他们的东西少得可怜。
他很孤单。
亚瑟和父亲生活在这里,远离人类。他唯一的认识的人类只有他的父亲托马斯·库瑞。他没有朋友,不知道该如何跟其他人沟通。
他常年趴在灯塔的窗户上,眺望远处——那里是人类的地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他问托马斯:“爸爸,为什么我们不能下去?不能和那些人玩?”
父亲告诉他,他们的职责是属于这个地方,只能守着这座灯塔,警告着船只远离礁石,远离风浪。
但托马斯的神情带着恍惚,尽管理由很合理,但亚瑟半信半疑,他依旧不懂父亲脸上出现过的惧怕,到底代表什么?可他并未向他透露过只言片语。
亚瑟望着他,一直陪伴他。
他的父亲是个奇怪的人。
作为从海边长大,工作的人,竟然会害怕大海,害怕风浪。托马斯从来很少会把他带出海,即便有,也只是沿着海岸行驶。
而亚瑟·库瑞天真地以为父亲害怕大海。
直到有一天晚上,当一场他们有生以来见过最大的风暴席卷慈恩港。父亲看着他,终于对他承认道:
“我怕他们会来把你带走,亚瑟。”
亚瑟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比那时更害怕的时候了。
2.
不要靠近海。那很危险。
长大之后,托马斯·库瑞最终还是让他下了那座陡崖,与孩子们一同上学去。那时候亚瑟已经十岁。与父亲想象的不同,他并不喜欢和孩子们混在一起。
当托马斯问起情况来,亚瑟又会跟他说,“一切都好!父亲,我交了很多朋友,有杰瑞,玛丽,瑞秋……他们都是我要好的朋友,一起陪我玩游戏。”
“那样就好,那样就好,不过还有一件事情。”
每逢这时,亚瑟都熟悉得可以替他回答了:“我知道,我知道,不要靠近海。那很危险。”
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朋友,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亚瑟不喜欢和他们玩,在他看见那些孩子们摔螃蟹摔小鱼玩——这很正常,海边人都这样玩,他们这样说。
而亚瑟·库瑞憎恶这种行为。
“嘿,瑞秋!杰瑞!你们可以出来了。”
他会躲开其他孩子的视线,偷摸地跑到海浪偏大的洞穴里,尽管黑漆漆的,但很安全。杰瑞是一只小丑鱼,瑞秋是一只有红色斑点的螃蟹,而玛丽是一只海豚,今天不在,它去捕猎去了。
亚瑟发现了自己特异功能,他能和海洋生物对话,这让他无比地惊喜。他多次跑到海边尝试与它们对话,可更多的时候,在沟通完之后,第二天再去就会发现它们已经死去。
被人类捕获,被人类杀死。
这句话很怪异,明明他的父亲是人类,他也是人类,亚瑟·库瑞却总喜欢称他们为人类,后来他想了想,他只有在知道他们做出了捕杀海洋生物的时候,才会感到生气。
最后亚瑟也释怀了,他不可能阻止捕杀鱼类。就算是鱼,也会大鱼吃小鱼。更何况人,他们都是在为自己的生计谋算。
这没有过错。
“瑞秋?杰瑞?”
亚瑟又唤了一遍,很奇怪的是,很久之后都没有伙伴们的踪迹。不详的预感在心里蔓延,他害怕自己的朋友们被他人抓住吃掉。
一连几天他都连续地在洞穴里等,到处去找。托马斯都发现了他的异状,询问他原因。亚瑟不敢说,他只是低着脑袋说:“我的朋友不和我说话了。”
也许是死了。
父亲拍拍他的肩膀,给他带来了安慰。
亚瑟终于在某一天等到了海豚玛丽,玛丽告诉他,亚特兰蒂斯的王子最近在举办宴会——因为王子的九岁生日。
而小丑鱼和螃蟹们都千里迢迢地想去看看,庆祝。不过杰瑞中途被吃了,瑞秋中途被捕了,到的只有玛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亚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亚特兰蒂斯?”
一时不知道应该为自己可怜小伙伴理所当然的死法而感到悲伤,还是为自己听见这个国度而感到震惊。
玛丽说完便惊恐万状,甩着水花叫起来,“哦!我不能告诉你的!亚瑟,你得保证,不能告诉其他人类!!”
亚瑟依旧用那张震惊着的脸点了点头,保证道:“……好的。”
他很遵守信用的十几年没有说出口,直到有人跑出来说,要他成为亚特兰蒂斯的王。
3.
他有个弟弟。
亚瑟在某一天忽然知道。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趴在灯塔上,他看见自己的父亲站在海边,还毫无畏惧地拥抱了海浪。这吓得亚瑟差点从灯塔上面爬下来。
然后他看见,托马斯是在拥抱一个陌生的女人。她拥有最绚丽的金色发丝,浅蓝色长裙,戴着高贵典雅的王冠,与书中的女王如出一辙。他们两人说了几句,然后互相亲吻离去。
回来父亲就告诉亚瑟,那是他的母亲亚特兰娜。而他还有一个弟弟。同母异父的弟弟,名字叫奥姆。
“那我能去看我弟弟吗?我想看看他,我想要一个弟弟,这样我可以带他一起去上学,一起去玩了。”亚瑟憧憬这样的生活,“我可以牵他的手,跟他到处去玩,游乐园商场公园里里哪里都行。”
父亲托马斯·库瑞面带歉意地告知他。
“抱歉,亚瑟。也许你并没有机会见到他,”他想到了什么,脸色又变得很难看,“但也许你也会见到,他们来找你的话,他们会……不,一定会来找你的。找你回到亚特兰蒂斯,回归海洋。”
父亲兀然搂住他的肩膀,面色严肃地说:“但你要记住,你不属于那里,你属于陆地,是陆地人,你不是亚特兰蒂斯人。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够陪我一起生活,很遗憾地是,似乎并不可能。”
托马斯的话让亚瑟失望极了,在知道自己不能见到弟弟,知道自己以后可能会被他们找上门,强迫他离开父亲。
这让他又失望也兴奋。
亚瑟不希望离开父亲,不希望离开他生活多年的土地。就算他有一半血属于亚特兰蒂斯,就算他会在水里呼吸。一直以来便在陆地生活的他知道,那里的人不一定会欢迎他。
那他见不到自己的弟弟了吗?他渴望,他向往,那是他的弟弟……
亚瑟想起玛丽的话,他才反应过来——他的母亲是女王,那他的弟弟应该是亚特兰蒂斯的王子。
被所有海洋生物都庆祝生日的那个王子。亚瑟从那时便想见见海底世界的王子,直到现在得知是他的弟弟,欲望就更加强烈。
明明还没见过,他却已经开始想念他的弟弟了。
4.
在亚瑟·库瑞二十岁的时候。他违背了托马斯之前的意愿,他开始频繁地入海,下海。在海边长大生活的人不可能不接触海洋,亚瑟在海里游荡的时候常常想。
他能在水里呼吸,很早之前便发现了。还有可以用声波招呼海洋生物,简单跟它们交流。
他好像已经在跟亚特兰蒂斯人汇合了。
不过亚瑟始终没有进一步探索,父亲告诉他,终有一天,他们会找上门来。他等待着。当亚特兰蒂斯人努迪斯·维科找到亚瑟的时候,他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自己的弟弟。
他的弟弟奥姆……看起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愚蠢的努迪斯根本没有发现奥姆,他当着奥姆的面,把一切父亲隐瞒的事实都告知了亚瑟。
“你的母亲叫亚特兰娜,原本是亚特兰蒂斯的王后,之后国王去世,她成为了女王。女王曾经与一个陆地人生下了一个孩子,他就是你。你被送到陆地人手上躲避危险,却没料到海底乱了很多年。”
“而现在亚特兰蒂斯需要你的统治,你的率领。”
亚瑟:“我弟弟呢?”
“海洋领主杀死了……”
努迪斯没有说完,奥姆便从水中走出,高大的身影,他的头顶上带着类似于张开鱼鳍的怪鱼头盔,眼部是红色。黑红色披风,还有蔓延的紫色鳞片和藏青盔甲。
然后,他的弟弟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努迪斯打晕了,他站到亚瑟面前。
“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奥姆很高兴地说,“我这些年都在想念着你。”他张开手,好像想要和他拥抱。
亚瑟看着他,下意识张开了臂膀拥住他。
兄弟两人拥抱之时,触感真实提醒着亚瑟这并非一个幻想。他搂住他的弟弟,感慨地说:“哦,我的奥姆,我的弟弟。”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弟弟。
5.
但令亚瑟没有想到的是,奥姆并非一个仁慈的人,他痛恨陆地人,妄想挑起战争。在得知是奥姆杀死女王后,亚瑟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有人会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呢?
这个答案困恼了他很多年。
亚瑟现在有了弟弟,却再也回不到当初,想要带他到处游玩的单纯了。他的弟弟心怀鬼胎,残忍无情。
这些年里,努迪斯游说很多次让他去成为亚特兰蒂斯的王。可都被亚瑟·库瑞拒绝,亚瑟觉得自己并不能成为一个王,并且还是海底国度的王。
他一直拒绝着。
直到加入正义联盟,在此期间碰上亚特兰蒂斯,由他的弟弟亲自主导的入侵。这时他终于知道了一个真相。
奥姆说:
“我年复一年乞求父亲派遣军队去找我的哥哥,换来的是无视和暴打。”
“在我十二岁的生日,母亲杀了父亲,她说要带着我逃到陆地上去。”
“她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如果连我也去了那干燥可怕的陆地上,哥哥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那晚我杀了母亲,成为了新王。”
“现在这是我的国家,我的军队。我有了能力,带我哥哥回家。”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亚瑟·库瑞。
奥姆率领着海洋生物入侵陆地,最后被哥哥打倒在地,他是这般说的。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亚瑟·库瑞。
奥姆:“哥哥!”
亚瑟却没有留情,他的弟弟害死了很多人依然不知悔改。就算是弟弟,罪责也不能逃脱。他们竭力打败了奥姆,然后把那些面容狰狞的海沟生物驱赶走。
奥姆把王座让给了哥哥。仅仅亚瑟的三两句话。
判决他的罪行时,奥姆朝亚瑟祈求:“不!哥哥!不要把我留在陆地上,我不属于那里!请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亚瑟不敢看他的表情。
他只是说:“抱歉,奥姆。”
“我没有办法。”
6.
“有人在吗?我说,还有人在吗?我又渴了。”
“我想和我哥哥说说话。”
“求你们了。”
“让我和他谈谈。”
“我不属于这里。”
这几句话总是挂在奥姆的口中,在人类的牢房里,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没有。
亚瑟站在牢笼之外,他能看见弟弟靠在墙壁的背影,眼睛被阴影遮住,干燥的嘴唇,以及脆弱无比的神情。
他的弟弟是亚特兰蒂斯人,从未出过海洋。陆地干燥缺水的环境,是海洋人的致命伤——他们时时刻刻都需要水。
奥姆的身体蜷缩在床上,口中也在不自觉地发出呢喃。他瞧上去是条被海浪冲上岸临死的鱼,翻着肚皮祈求下点儿雨。
“奥姆。”
亚瑟面色复杂,他站在牢笼外,注视着弟弟虚弱的模样。奥姆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是亚特兰蒂斯的海洋领主,掌管着广阔海域。
他自己恐怕也没有料到,有一日他会困在狭小牢笼中,忍受着干燥陆地的折磨,以及缺水的委屈。
“哥哥?哥哥!”
很显然,奥姆很欢喜于他的到来,他站在栏杆里朝亚瑟伸手,却什么也触不到。
亚瑟并没靠近,只给他带来了水,但半天未开口,最后他说:“奥姆……他们给了我们五分钟的时间。”
他和的弟弟终于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
奥姆:“……哥哥,你可以带我离开吗?”这句话带有期盼的味道。
亚瑟拒绝,“不,不可以。奥姆,你做错了事情,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你必须受到惩罚。”
“死了很多无辜的人,你这次的行动。无论是海洋人还是人类,都收到了严重的损害。无数的人们会流离失所,无数的人们都会痛失所爱。你做得太过分了。奥姆。”
他很想和弟弟平静地生活,亚瑟之前甚至打算好了,在奥姆成为王之后再去拜访他,时不时地去看望他。
“这是你应受的惩罚。”
奥姆沉默地坐到他的身旁,“哥哥,我是为了你。”
“不,”亚瑟否认了他,“你并非为了我,你只是想占领陆地,然后……”
“然后独占你,让你从此以后能在任何地方毫无顾忌。”奥姆说。
他们陷入沉默,最后弟弟说:“我很小就想你,想我们能够在一起了。碍于父亲母亲的软弱一直未能实现。我们是兄弟,我们应当在一起生活。”
亚瑟:“你的选择太过残忍,奥姆。今日后的你只能一直待在这里。”
他站起身说:“好了,五分钟到了。我该离开了。”
他的手被奥姆握住,“我不属于这里,哥哥。”
亚瑟面无波动地推开了他的手。奥姆舔着嘴唇,静静地牵着兄长的手,倔强地用恳求的目光投注在面前人身上,直到亚瑟艰难地拒绝了他。
“不,不可能的。奥姆。”
等他离开牢房,即将离去之时,奥姆又重新回到最初的模样,他跟亚瑟说:“那哥哥,你以后会经常来看我吗?”
亚瑟:“也许会,也许不会。”
奥姆兀然说:“……可是哥哥,我渴。”
“我想喝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