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春,大河村的一户院子里,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正低头纳着鞋垫。
她手上动作麻利,神情却有些恍惚。她正对着的屋子里门帘一撩,走出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女。
身着翠绿色罩衫,手里端着一个象牙白的大碗。
中年女人听到声响,抬起头来,一边在头上润着针,一边问道,“喂进去了吗?”
“嗯,都喝光了。”少女低着声音应道。
她快步走到厨房里,手脚麻利的将碗刷干净,擦着手走到中年妇女身边,看着细细的绣花针在她手上下飞舞,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服气,气呼呼的问,“妈,你咋就舍得把那最粗的人参切了,那可是咱家祖传了好几辈的。”
“再宝贝的东西也是死物,要是能救活人比啥都强。”中年女人手上动作不停,漫不经心的回答着女儿的话。
“那切根细的就是了,最粗的那根都有上百年了,喂给她不是糟蹋了!”
“她她她,你这没大没小的说谁呢,那是你嫂子!”钱翠娥听到女儿刻薄的话,眉毛立刻竖起,不悦的瞪着女儿,“什么叫糟蹋了,要是能把你嫂子的命就回来,这根人参就用的值!何小满我告诉你,那百年老参也不是你的,你上哪门子心疼啊。”
“再让我听到你这狼心狗肺的话,我就拿棍子把你的腿打断!”
何小满得了训斥,涨得满脸通红。
她看着钱翠娥一脸严肃,也收敛了刚刚嚣张的气焰,贝齿咬住下唇,难堪的道,“我……我就是说说,还不是都给她喂了进去。”
钱翠娥见她一双手不安的来回搅动,知道自己刚刚一番话把女儿吓唬住了,也压下怒气,刻意放缓声音解释道,“再说了,你就算不为你嫂子,也要为你哥,为你侄子侄女想想。”
“要是你嫂子真没了,你哥这个年纪肯定要再娶,后妈哪能赶得上亲妈,英英和小石头不得被人欺负死。”
钱翠娥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担忧的望着正对面的屋子,心里默默念叨着“阿弥陀佛”,盼望儿媳妇能够转危为安。
说曹操,曹操到。
钱翠娥话音刚落,大门口就传来两声脆生生的童音,“奶奶——”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跑了过来,她身着一身桃红色的小棉袄,半长的的头发被绑成两个小揪揪,一头扎进钱翠娥的怀里。
“唉——”钱翠娥像是变脸似的,刚刚担忧的表情瞬间掩盖下去,转而变成一脸慈爱,“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和小姑多玩一会儿?”
她嘴上和怀里的孩子说着话,眼神却疑惑的看向门口走进来的十七八岁的少女,身边还跟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
“她不愿意在外面玩了,吵着闹着要回来。”何家二姑娘,何白露牵着小侄子缓慢的走着,看着母亲询问的眼神,解释道。
“奶奶,我不想玩了,我想回来看看妈妈好了吗?”怀里的小女孩听到奶奶和小姑的谈话抬起头,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钱翠娥,眼神里带着期待。
钱翠娥看着孙女何英英天真的眼神,红扑扑的脸蛋像是一个红苹果,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自己的孙女多乖巧懂事啊,怎么小小年纪就要遭遇丧母的命运。
钱翠娥眼底涌起一阵湿润,想起这几天的变故仍是一脸迷惑。
前几天儿媳妇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说自己头晕眼花,胸闷气短,动不动就说自己困,想睡觉。
她让大女儿陪着去县里的医院检查一番,医生也没检查出什么问题。
她还疑心是不是儿媳妇犯懒,找借口不想下地。
谁知道没过两天,儿媳妇就陷入昏迷,没有意识了。
三天了,她请医生来看过了,也偷偷请邻村的王大姑过来跳大神招魂了,实的虚的都用过了,就是不见好。
今天她更是切了何家祖传的百年人参喂给儿媳妇。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现在就看儿媳妇自己的造化了。
钱翠娥面对年幼的孙女,咽下心头的酸涩,用粗糙的手掌摸摸孙女的后脑,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妈妈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我要进去看看妈妈。”何英英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转身就往屋里跑。
“诶——”
“姐姐,我也去——”钱翠娥没拦住这个,那边的小孙子小石头又跑出来添乱,他迈着小胖腿,扯着嗓子晃晃悠悠的也往房里冲。
“慢点跑,慢点跑——别摔了。”钱翠娥见两个萝卜头一前一后的冲进屋,不住的嘱咐。
她看见对面的门帘掀起又落下,两个孩子进了屋,才抽出空问何白露,“你建国哥回来了吗?打通你哥的电话了吗?”
“回来了。”何白露点点头,一双秀眉微微蹙起,同样带着担忧的回道,“电话倒是打通了,但是还是我大哥的领导接的,说是出任务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钱翠娥叹了口气,有些失望的喃喃着。
她心里不禁有些焦急。儿媳妇出事了她肯定要和儿子说啊,但是谁能想到儿子出任务去了,到现在还联系不上。
万一等着儿子回来发现自己的媳妇儿死了,她可怎么和儿子交代啊!
钱翠娥心里百转千回,正当她焦心万分的时候,听到房间孙女何英英兴奋的大喊,“妈妈,你醒了!”
“什么?醒过来了?”
钱翠娥听到孙女的喊声,把手上正缝制的衣物一扔,激动的站起身来。
她连鞋也顾不上穿好,塔拉着就往房间里冲,路过门口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幸好何小满跟在她身后,及时扶了一下,再加上钱翠娥平日里做惯了农活,身手矫健,要不然准备摔个狗啃泥。
钱翠娥稳住身形,也顾不得自己被撞疼的脚趾头,一瘸一拐的走进屋子。
钱翠娥儿媳妇住的这间是何家的正屋,不仅空间大,采光也好。坐北朝南,这都快傍晚了,还有夕阳洒进来,铺满半间屋子。
房间里收拾的赶紧整洁,靠着墙放着一人高的双开门大衣柜,旁边摆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一个高五十公分的座钟。
“当当当当——”下午四点,钟声准时响起四下,声音悠长深沉。
屋子里的装饰处处用心,但是最显眼的还是桌子上摆放的收音机,和一旁的的缝纫机。
钱翠娥早年守寡,她丈夫何为民抗美援朝的时候死在战场上,留下了一儿两女。
儿子何鸿祎长大后也去当了兵,二十四岁的时候,在她的说和下娶了隔壁村的姑娘,蒋君。
钱翠娥自己是苦过来的,她自己最知道当军嫂的心酸,现在儿媳妇又要过这样的日子,她打心眼里疼儿媳妇。
七十年代的娶媳妇将就三转一响,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和收音机。
但是实际上也就置办一两件当彩礼,村里能置办齐这些的不超过三家,何家就是其中一家。
不仅如此,钱翠娥在儿子儿媳妇结婚那天就把这正厅让了出来。
此时蒋君正躺在宽阔的实木大床上,周围围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钱翠娥连忙快走进步,站在床前,看到在床上躺了几天的儿媳妇终于醒来了,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小君啊,感觉怎么样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钱翠娥一辈子都大大咧咧,哪怕是当年男人还在世的时候,也没有这般温柔过,她第一次压低着嗓子轻声问到,唯恐声音大了把刚醒过来的儿媳妇又吓昏过去。
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蒋君身上。
但是蒋君却像是在状况之外,她惊恐的看着周围一圈,声音颤抖的问,“这是哪里啊?”
“这是家里啊,妈妈。”何英英已经好几天没有和妈妈一起玩了,听见妈妈的问题,她连忙抢着回答。
“妈妈?”蒋君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她怎么成妈妈了?
蒋君看着周围富有年代感的装修,再看看眼前两个小豆丁,心中隐隐有了一种猜测,她的声音更加颤抖,“现在是几几年?”
几几年?这个问题超出了何英英的理解,她茫然的回头看向身后的姑姑和奶奶。
何小满向来和自己的嫂子脾气不合,觉得她娇生惯养,这次因为她生病吃了自己家当作传家宝的人参,更是看蒋君不顺眼。
她眯着眼睛审视着蒋君,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装疯卖傻,想要从她妈手里抠钱。
也不怪何小满起疑心,实在是因为蒋君有前科,之前不是以腰疼腿疼就是以头疼为借口,向钱翠娥要钱。
何小满看着蒋君茫然的眼神,听着她莫名其妙的对话,心里有八成把握认定蒋君是装的,而且这次张口要的钱肯定不少。
她眯了眯眼睛,带着三分嘲弄的回答,“现在是一九七零年,嫂子,你这晕了一下,还把脑子晕坏了不成?”
何小满的话说的毫不留情面,她等着蒋君出招,却不知道蒋君此时根本顾不上她。
“镜子,把镜子拿给我。”
她慌张的表情让钱翠娥心里一紧,她赶紧拽了拽何小满让她少说话,把一个红色塑料外壳的镜子递到蒋君手里。
蒋君看着里面映照着的十分圆润的陌生样子,一双杏眼瞪的又大又圆。
妈妈?
一九七零?
嫂子?
这环境?
自己这是穿越成了七十年代的农村小媳妇吗?
蒋君两眼一黑,沉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