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日对陶修而言说长不长,不就是无所事事睡上十天么,说短又不短,洞中寒冷、孤寂,他被村民隔绝在洞中并禁止人上山,他就十天看不见人影说不上一句话。吃食又少的可怜,仅有的粮食只能按天分配了一下。
在山中平静度过五天,肠子被顿顿稀粥刮的一点油水都没有,他很想打点野味润润嘴,手头没有工具,眼见着野鸡上下扑腾却无计可施。天阴死冷,偏偏又来一场雨,寒风卷着枯叶拼命往山洞钻,把篝火打的歪歪扭扭,洞外一片漆黑,摸着半饱的肚子无限感慨此种日子实在难熬:“可惜是冬天,否则来条蛇我也给扒了皮吃掉。”
半夜风雨势变大,滴答的雨点从岩壁落下,淋湿大半个山洞,篝火不知何时已熄灭。陶修裹的薄被越来越冷,眼皮一沉神思一恍突然就进入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他在雾里拼命喊娘,几乎喊了一整夜。
再次醒来时才发现又被冻的浑身发烫,想喝口热水压一压陡然出现的高热,但陶罐中的水险些结了冰,无奈之下又裹上被子睡下了。
* * *
被强行捉回汝丘的公仪林自然免不了一顿家法。
家法是要约束、控制族人并做给族人看的东西,若不是犯了大过这家法能不用就不用,偏偏公仪林接触的是误家误民甚至会误国的瘟疫大事,动刑用的棍子早就被上了一层油放在祖宗的牌位前。听说上次被用家法的还是几十年前执意娶寒门女子为妻的老祖宗,还听说他被打的终身腿瘸。
公仪林闯祸要受家法的消息在族中引起很大震动,全族上上下下能够格“观摩”的族人都围拢了来。
惩罚他的位置就摆在祠堂前,长凳和长棍是老祖宗留下的最后威严,庄严肃穆。公仪曲正襟危坐于“行刑”长凳的正前方监刑,使动手行刑的司子难以作弊。
司子从十一二岁开始服侍二公子,家主让他亲自动手实则是在惩治他没有能预判出公子可能闯祸的本领,但他哪敢对二公子挥棍,跪在公仪曲面前哭着说最近刚摔伤手腕使不上劲。
公仪曲道:“今日的棍子要是打不下去,以后你就不用跟着他了。”
司子又把眼泪对着公仪林抹:“小公子,严令在前,你可别怪司子手硬。”
公仪老夫人拿方帕子抵在嘴边默然无声,公仪林两次求助她皆视若无睹,此子确实太任性妄为。但从她肚里滚出来的肉团怎能不心疼,她一面希望儿子在家法下能纠正“恶行”又下了随时要为他挡刑的决心,而公仪曲对她最大的让步就是允许她坐在旁边“观刑”。
腕粗的长棍抱在司子怀中,愣是把司子衬得瘦小干巴,公仪林趴在一尺宽的长凳上,两手握拳垫在头下,周围看热闹的都是同姓族人和家中身份够老的仆人,能救他的人都在等着看热闹,只得闭上眼安心领罚。
“打——”公仪曲沉声下令。
司子的第一棍带点自证的感情,想告诉家主:“瞧我打的多卖力。”
咬牙发誓绝不会低头认错也不会发出疼痛哀嚎的公仪林在第一棍下就轻易地喊出声,这一棍几乎把他打的两头翘起来。
行家法的棍子略扁,打在臀部比圆棍的伤害要小,不会几下就断了骨,但受力更均匀,第二棍打下时,公仪林额头生汗,硬是把呻/吟声吞进口中,绝不能在众人面前示弱。
第三棍,灵魂出窍,神游天地。
第四棍,他在想陶修当年被沈钟打的可是腰,所以陶修的肋骨确实是断了。
第五棍时他骂了一句“沈钟你这个混蛋,畜生。”
完了,司子慌忙丢下棍子对公仪曲道:“老爷,二公子被打糊涂了,还要不要继续?”
公仪曲不懂他为何骂沈钟,但是三十棍家法才行了六分之一,堂堂男子汉五棍就糊涂了说出来更让人来气,意志坚定毫不犹豫下令:“继续打,再重些。”
每落下一棍公仪林就骂一句“沈钟、畜生”,打至十二棍时骂人的声音渐渐微弱。坐在一旁一直没吭声的公仪檀终于开口求情:“父亲,罚十五棍就够了,家法是为了让他长记性今后不再无事生非,伤筋碎骨并不是目的,罚他禁足或替母亲抄经一样能约束住他。”
公仪夫人立即擦去心疼的眼泪赞同道:“是啊老爷,青木说的有理,打坏骨头还要请医调养,他睡在床上数月不能动你看着也心烦,又何苦呢,就让槐序跟我在佛堂念经抄经,三个月内不许他跨出家门一步。”
一饱眼福后的族人亦有劝解的:“槐序还小不知事情轻重,好在此次有惊无险安然归家,打几下也够了。”
“已经打多少下了?”公仪曲问。
司子慌忙道:“再打就是第十三下。”
“他私自去西海县,万一真把温蛊带回将会祸害多少人命,情理难容,好在他知道病愈才回家,就免去他十棍。你们不许再劝。”
司子无奈继续落棍,公仪夫人继续落泪,围观之人倒抽冷气。
二十棍后,半闭着眼像只死猫的公仪林被从长凳上抬下。
公仪曲问:“你知不知道错在何处?”
公仪林气息微弱,小声回道:“儿子知错,知错了,错不该私自外出,不该往疫地乱跑,往后再也不敢了。”
打他不就为看他服软认错么,公仪曲大手一挥就结束了这场热闹。司子慌忙叫上几个下人把昏迷的公子抬回房去,大夫紧随其后。
三日后,打了半死的公仪林恢复生气,无需趴着睡觉,在司子搀扶下勉强下床走动。
公仪檀次次过来瞧他伤势时总要被挂在房门后的两盏灯笼刺挠的食不下咽,忧心忡忡。待兄弟的身体恢复差不多时,公仪檀终于开口问关于灯笼上两字的来由,他取下门后灯笼边轻念上面的两字边观察小弟的表情。
果然,第二声“康乐”方念出来,侧躺床上无趣翻书的公仪林猛地把眼从书里抬起来。
公仪檀虽猜出大半,仍不是很确信:“寓意好的字有许多,你为何偏偏选‘康乐’二字?”
公仪林合上书笑道:“觉得这二字亲切,无甚其他意思。”
看来他不打算袒露真正想法,公仪檀顿了片刻又问:“西海县同你一起伐竹取沥的陶修,其为人璞玉浑金,好义助人,听说你们儿时就认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见兄长都如此夸赞陶修,公仪林扶床坐起来道:“他确实有很多本领令我钦佩。那时候你潜心读书,哪会管我交了什么友人。”
“是挚友吗?”
“是挚友。不瞒你说,端午那会我与他从寺庙回姑母家,路遇歹人,是他一人制服五个歹徒还替我挨了一刀,此事我一直有所歉疚想回报他什么。”
“仅是朋友这么简单?”得到的回答并不使公仪檀满意,不苟言笑道:“他是贱民,你竟不在意他身份与之成为挚友,但我希望你与他的来往到此为止。不日我就返回醴县,你平日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多约束些,勿要再令父亲忧心。”
“是,兄长的话我谨记在心,可你不让我跟他来往是……”
公仪檀打断道:“不准在我面前再提起此人。”
没料到棍伤能好的这样快,对比禁足在佛堂抄经,抄到第三天的公仪林就开始恨司子打的轻了,一瘸一拐去佛堂的路上不停责怪他:“真是蠢材,妇人之仁,那日下死手打就是了,我宁愿躺在床上养伤。”
司子不甘心地反驳:“二公子要是这想法,打之前为何还叫我轻些。”
公仪林无话可说,低声骂一句“废物”。
佛堂最头疼的就是架上的几十本经书,他也不懂母亲到底能看懂几本,有的甚至被翻烂了页。他让司子摆好笔砚,随手从架上抽本《楞伽经》,上面字迹小而娟秀,必是一位女菩萨手抄送于母亲的,往后三个月只得和经书相伴。
公仪夫人自然欣喜儿子老老实实坐在佛堂,礼佛过后坐在轻烟缭绕的香火里看公仪林伏案一笔一划认真抄经,对他的宠爱更甚从前,暗暗道:早该被你老子打一顿,坐这抄经多清净。
公仪林守在佛堂连待十日,囚徒一样眼巴巴看窗外银杏叶逐渐变黄,柳益山狩猎时不知两人都能否赴约。
公仪檀携妻子回醴县那日,公仪林把兄长一连送下三十里。该说的话在家中都已说过,分别时公仪檀叮嘱他若要去建康入仕,一定先来书一封到醴县。
在外为官离乡千里,兄弟二人从小相伴,当初幼稚地抱着兄长的腿说就算有了嫂子也要睡他们中间的公仪林不得不松开大哥的手,“此一别,再见时又要两三载。”
公仪檀笑道:“若留恋故土,大丈夫岂能施展抱负闯一番事业?”
马车缓缓缩小在弯曲的小道上直至消失,公仪林在原地立了很久,突然策马在道上又追了几里方回家。
数次派司子去玉河村打听陶修是否归来,司子总带不回他想听的答复,便连写两封信到西海县长处“要人”,司子依旧说陶修仍未回。无奈,公仪林半夜偷盖父亲的私印,将要人的书又送了一封出去。
可惜这封重量级的信送的有点迟,他等不到陶修回来,天已冷的要下秋霜,狩猎的最好时机已经到了。
柳益山狩猎在吴郡是项大活动。士族公子在这场狩猎中交友、清谈、吟诗作赋,花样繁多,多为日后入仕做准备。且不说陶修不能来,即使来了,他在柳益山必定成为公子们取笑的对象,恐怕宋时王僧达烧掉路琼之坐垫①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放在他身上都是轻的,这一点公仪林毫无能力改变。
为了这场狩猎,公仪曲特许他五日休息,望他能在狩猎中有所受益广积人脉。
出发去柳益山那日,公仪林以找沈钟的借口绕道玉河村。在陶家下马依旧得到陶修未归的消息,但他却意外看见一个穿着不凡的年轻男子鬼鬼祟祟坐在陶家不远处。
看着有点面熟,公仪林驱马上前喝问:“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