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之后的第三天,玲玲被捉拿回来,恰巧正是吴奇被宣布成为生活区负责人的那个傍晚。
可能是因为她在大祭司那儿刷脸得到的印象分比较多,也可能是在王珍珍与玲玲的案件中,她从一个“无所知的蠢货”变成“自觉维护规矩的执行者”的转变让大祭司觉得她可以委以重任。总之,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也在她与陈心和樊茜的计划里,自己成功升级为奉神派的一个小小掌权者。
这确实是一点振奋人心的胜利,如果樊茜没有杳无音信而陈心也没有被圈禁的话,确实如此。
红日于重峦叠嶂的山脉上逐渐下沉,祭祀区的每一处角落铺满绚丽晚霞所散发的红光映,绿草茂盛,白羊成群,单单在此定格,真是一派草原好风光。
在如此迷醉的景色中,她回来了。
大祭司刚把生活区负责人的管理人员勋章戴在吴奇左肩,圆形黑太阳装饰似乎映照着她们必须掩藏住寻找希望的光辉,蛰伏在寂寂长夜,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被开启的明天。
吴奇分神一瞬,又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神殿里充足的光线打在大祭司的侧脸,皮肤上弯曲晶莹的毛发格外惹眼。再看大祭司额头上愈发尖长的两个角,难不成大祭司的最终归宿是变成羊吗?
想到这儿她不禁打个哆嗦。
如果说人躺在神石上就能怀孕是无法解说的神迹,那人变成羊更像是一种诅咒的降临。
正想着,只听“咚咚咚”三声叩门。
“进!”
大祭司用手掌压着吴奇肩膀借力,站起身回到最上面的“王座”,腿脚似乎不太利索。
姜赢一行七八个人,从外面进来,屋子里这才得以窥见一瞬外面的美景。
吴奇转头第一眼就看见了玲玲。
太明显了。
姜赢站在中间,她身后拿着铁棍工具的是行动队的人,人群中跪在地上的那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满身伤痕且身怀六甲的家伙,哪怕看不清脸,哪怕她是如烂泥一样倒在地上,但不用猜,肯定是她。
姜赢进来后,先是看站在神殿中的吴奇有些疑惑,接着向大祭司回话,“禀告大祭司,逃犯玲玲现已捉拿,请您指示。”
大祭司的眼光扫到玲玲,厌恶地瘪瘪嘴,“按照规矩处置即可,你跟陆明看着办吧。”
“那我先将人放在刑房,右神使,接下来的事就麻烦你了。”姜赢跟陆明说话。
吴奇趁此机会才敢将目光再次看向玲玲。
她头发散着,额头右侧有块似乎是连头皮带头发直接拽下去的伤口,还在渗血;肩膀与驱赶的角度异常奇怪,像是没有上螺丝的零件,随意耷拉着;衣服还是逃走那天穿的,可已经破洞撕毁,蔽体都难,只在神殿中停留片刻,双腿盖住的身下已经渗血,流在神殿的石板上,暗红色的一摊。
察觉到吴奇的目光,玲玲原先低着的头用力抬起,木然,搜索,最终和吴奇四目相对。
那一刻,吴奇身体中多日积攒的担忧像是大坝决堤般——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左侧眼球的位置空瘪,鼻尖平平,额头上甚至能窥见白骨。
她鼻子一酸,停滞片刻,直到喉头发肿,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呼吸。
可玲玲见到她,反而用尚好的右眼眨眨。
还是像初见时的那样,却不再是初见时那般。
“你不亲自审?”陆明站在大殿左侧,看着公事公办的姜赢,也透过姜赢的位置,暗中观察呆立当场的吴奇。
“审讯不是我的专长,况且要不是我当初将她提拔成生活区管理人员,她也不会有这次的计划。这是我的过失,亲自将她捉拿归案算是将功补过,以后的事我不好插手,右神使辛苦了。”姜赢的言语间毫无温度。
陆明点点头,“也是,毕竟陈心和吴奇的事你也不知道,多谢这两天左神使代我跑一趟,你好好休息,之后的事我来审问。将人压下去,送到刑房。”
玲玲被人拖走,吴奇才发现她的下肢已然血肉模糊,多半是被拖在三轮车后面带回来的。
之后大祭司和两位神使的话她都听不清,王珍珍死后的那阵蜂鸣再次出现,她灵魂跟着鸣叫声离体,飘在上空脸贴脸地看着自己。
“吴奇,你害怕了?”灵魂嘲笑着。
“是,我害怕,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不能不怕。”
“你怕什么?你怕玲玲将你供出去,导致你也变成那样?还是担心她会死?”
“我...”
“或者说其实更深处的你还在窃喜,窃喜着早早地将自己摘出去,以至于在如今的处境里,无论她是否供出你,你都能有一线生机?”
“我没这么想!”
“又或者说你更庆幸,庆幸姜赢狠心抛弃玲玲,这样如果你遇到任何危险,而她孤立无援,你只需要还能借用着‘顾全大局’的借口,便可牺牲她成就你?”
“我没你想得那么卑鄙!”
“你有,你可以,卑鄙一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就是个NPC而已,和王珍珍一样,死就死了,怎么也不会耽误你的事。但你不一样,吴奇,你是玩家,你得回家,回到现实世界去,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你不是也厌烦了吗?已经在这里蹉跎很久了,你向往自由,害怕婚姻,但现在竟然还怀着孕。你多急切啊,你恐惧每天更大一点的肚子,不想面对生产时的场景,所以你必须尽快通关,不能再有一点拖延。反正你们当初不也是双向利用吗?只不过她差了点运气,无所谓。”
“有所谓!当然有所谓!”吴奇压抑着熊熊燃烧的怒火,死盯着漂浮在天上的魂体,面色苍白,睚眦目裂,“我是害怕,但凭什么!凭什么NPC就要承受世界吃人的折磨,凭什么外来的玩家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甚至可以将人随意,还能抛弃盟友!在游戏里能背信弃义,在现实世界未尝不是人面兽心!我们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玩家,到这个世界里天然带着使命,但在NPC眼里我们何尝不是一条能够触发特殊条件的异常指令。NPC怎么了?玲玲是NPC,王珍珍也是NPC,她们任何一个都比我有决心有勇气,她们被圈禁洗脑二十多年依旧不放弃追寻自由的梦想,敢于逃脱现实禁锢,哪一个人的牺牲都让我痛心!娜拉从来没有后悔过出走,我也绝对不会将她们抛弃!”
她跟魂体对峙,犹如一场自我博弈的生死赌局。
“害怕了?”陆明从始至终都在留意吴奇,发现她神游浑噩,直到姜赢去医务室看病,大祭司回房休息,才敢靠近。
“害怕个屁!”吴奇怒气冲冲地将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一把打掉,怒目圆睁。
陆明看她像一只昂扬的斗鸡。
吴奇在看清来人之后,慢慢反应过来觉得不妥,“我确实有点心神不宁,对不起。”
她说完,匆匆离开。
“对不起。”陆明看她远去的背影,眼中生出杀意,接着出门到刑房里去。
因为玲玲跟陈心已经移送刑房,所以没用上生产楼下面的审讯室,右神使和行动队的人都直接在刑房问话。至于内容,不得而知。
吴奇不担心玲玲会被处死,至少在玲玲肚子里的羊生产前都不会有这样的决定,在奉神派中别的都不重要,羊是最重要的。一想到这儿,她反应过来——“杀羊”的罪名也按在玲玲身上,她到底会怎么样?
想去找陈心,得想个办法跟科学派联络,弄点抗生素或者消炎药过来。按照吴奇对现在世界的认知,虽然动植物不繁殖,但是不耽误微生物繁殖,也就是说一些药物还是能保存下来的。只不过陈心也在刑房,而刑房最近都无法入内。
她思来想去,又问生产楼里面的刘大夫,有了生活区负责人的身份与权力之后,很轻松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在奉神派的区域里,一般病中医能治就治,治不了等死。
“但她现在怀孕,神石不会让她死的。根据我这么多年的观察来看,无论是谁在怀孕期间受什么伤,都不至于危及生命。”刘爷爷看着吴奇胸口上的身份标识,满意地点点头,“所以你不用担心,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怀孕期间受伤的话不会危及生命?”
——这不就是相当于带个增益buff吗,不免伤,但是加速愈合,最后锁血。
“你别乱来啊,”刘大夫严肃地提醒,“你这种不一样,你是第一次怀孕,折腾太过,引得古神不满,小心生育的时候再出点意外,这可得不偿失。”
联合之前的种种与刘大夫所说内容,古神好像什么都知道,这点很奇怪。
她抱着学习的心态以及为后续行动搜集情报的目的,走进祭祀场管理人员的专用图书馆。
“又见面了。”姜赢依旧坐在一进门的座椅上,手里拿着一本《鲁迅全集》,飞速看吴奇一眼,又将注意力回归到书本,“上一次只有我们两人的见面也是在生活区的图书馆里,没想到短短两个月过去,你已经到了我的位置。”
吴奇不知道怎么回答既是上司又是暗中对手的人的话,她脑子里想着应该回一句“多亏左神使大人高升,我才有这样的机会”之类的词语,但说不出口。
如果她能做到这样,也不会工作四年还是个基层,况且,她之所以能成为生活区的负责人,当上基本生活区的掌权人,脚下踩着的都是同伴的血泪。所以她只能笑笑,然后手足无措地站在姜赢对面,像是等着老师训话的笨学生。
“这次来还是找要学的知识?”姜赢看她不回话,又问一句。
“是,我知道自己的资质浅薄,所以想多了解一些相关规矩和情况,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德不配位。”吴奇绞手,可语气却并不慌乱。
她向来胆小,甚至有些懦弱,所以她都不用思考该怎么表演才能让眼前人觉得她没有胆识,只要做自己就行。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又将她沉稳冷静的素质锻炼出来,所以她外在表现和动作虽看着比较慌张,神色却还稳得住。
“你不会也要看什么车辆运作原理吧?”姜赢把手里的书折好,抬头看她。
“如果右神使那边需要,我可以学,但不会跟玲玲一样逃跑,我要是想走这次就能走了。”
“所以我才奇怪你为什么没走?独行者竟然能在这里留下,你是第一个。”姜赢站起身,伸手推推眼镜,“所以你跟右神使说的理由是什么?”
吴奇往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听见身后的门开合,转头一看,陆明正双手插兜看向姜赢,接着慢吞吞说了句,“她要见你。”
姜赢将书放回书架上,跟着陆明走出房间。
等人的脚步声离开,吴奇查看书上夹住的那一页,正是那篇《记念刘和珍君》。
其中“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的句子底下被画上一条横杠,左边空白区域的地方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人间”。
吴奇不解,按照姜赢的年纪,在千禧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应该早就习字念书,而“人间”两个字无论是笔画还是下笔力度,都跟新学习的孩童一般。她同时也惊奇于姜赢这般将爱人抛弃、折磨他人灵魂与□□的人会读鲁迅,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找到从2000年之后二十年的历史中是否有人从这里成功逃离,她还需要查看从古到今的刑罚与事件记录,想知道陈心跟玲玲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也更想了解关于樊茜所说“羊群世界”的只言片语。
之后几天,吴奇一有空就在图书室中寻找蛛丝马迹,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羊群世界的情况一点没有透露,但在二十多年的记录中,她还是找到两条惹人注意的线索。
首先是十五年前,在一个代号为【韩】的奉神派部落中,发生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一个女人在生产完后的第二个月,将自己生产的羊杀害并烤吃了,其中原因不得而知,之后那人因为伤害圣羊的罪名被施以绞刑处死。
虽然吴奇也好奇过为什么这些人不吃羊,可一想到有些人会因为从自己肚子里出去的东西就会有感情,再加上这里的规矩,以及像白禾那样能操纵人思想的羊存在,她勉强能理解。
可当看到这条记录,那份好奇再次被勾起。
到底为什么人类对生下来的羊那么爱护呢?
第一个记录让她陷入思考,但第二个记录却让她看见渺茫的通关希望。
她所在的这个代号为【姬】的奉神派部落中,十三年前有个女人在生两只羊后离奇消失,追无可追,大祭司的能力也无处感应,最后只好断定她被人杀害,但凶手却一直没找到,而这个女人的名字却留下来。
她叫陆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