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雨馀凉和木姜坐在篝火前。
“这些人是冲我来的,你当没看见就好,不过谢谢你帮我。”
雨馀凉笑笑,木姜武功如此高强,其实又何须自己来帮?也是自己没沉住气,贸然出手,反让别人来救自己。
木姜道:“你胆子挺大,居然还敢回谷州府。”
雨馀凉闻言一惊,心想:原来他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暗中跟着我了,我竟一点没发觉。
雨馀凉沉默不语,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木姜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那时已经跟你说了再不见面,之后又为什么跟着你?”
雨馀凉看着木姜,点点头。心想是啊,他不是说和自己就此别过了么,为什么又回来跟踪自己?
木姜微笑道:“不告诉你。”
雨馀凉觉得自己被戏弄了,腮帮子略微鼓起。
木姜以手撑头,垂眼看着篝火道:“你爷爷替你挡刀时,你看清刺出那一刀的是谁了吗?”
雨馀凉一愣,不想木姜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表情瞬间凝重起来。道:“没有。当时我一回头,那人便已将刀抽出离开了,我忙着查看爷爷的伤势,对周围的事物都不大注意了。”他顿了顿,“但那人多半是谁,我心里知道”
雨馀凉和木姜同时道:
“谢岚星。”“姓谢的。”
两人俱看着对方的眼睛。
木姜道:“看来我们两个想的一样。那时我回头只看见衣袍的一角,仓促之间看不真切,之后回想起来,恍惚记得颜色跟姓谢的小子那天穿的一样。”
雨馀凉抓紧了衣服下摆,低头道:“我如今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从一开始,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大的恶意。我一直隐忍,他却变本加厉,甚至想要我死!人心怎能恶到这种地步!”
木姜没有说话,似乎自己也陷入了沉思。
雨馀凉又道:“我欲找他报仇,可一来武功不济,二来我现在是谷州刀派乃至谷州府的罪人,就算跟他单打独斗勉强能赢,我回谷州府去找他,还没看见他的人就已经被其他人拿下了。若我运气好,能够见到他,他身边一定也有人护着他,呵呵……毕竟是前掌门的孙子,所以眼下这个仇无论怎样都是报不成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抱头,手指插进头发里,显是心中痛苦万分。
木姜出神地望着篝火,轻声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恶人不会有恶报,若只是盼着他们遭天谴,你是等不到的。”
雨馀凉道:“可若我没有力量去报仇,又该如何?”
木姜顿了顿,道:“那么他们便自在逍遥一辈子。”
雨馀凉突然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绝望。就像突然到了一处无穷无尽没有边界,却一片黑暗的所在,无论他怎么睁大眼睛向四周张望,映入眼帘的都是茫茫漆黑一片。
木姜接着道:“你那个同门,嗯……是叫鲍楚楚对吗?”
雨馀凉道:“对……”
木姜道:“尽管欺负你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不会付出什么代价,但她没有和其他大多数同门一起欺负你、看不起你,也没有像你的师父和很多师伯师叔那般对你表现出冷漠厌烦。相反,她对你还算比较耐心。但她很小便失去了母亲,好在她的父亲和奶奶对她很好,她自己也很努力,这次门派大较赢了你们谷州刀派最厉害的那个小子,那小子还比她早入门两年。”
“可是,这次风波,跟你一辈的弟子和他们的家人大都平安无事,偏偏只有她失去了父亲,还是那样爱她的父亲。你说,老天爷他有心么?”木姜轻哼了一声,“什么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都是说出来安慰人的。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残忍。”
若在从前,雨馀凉听了这些话会反驳,但现在,他所经历的让他艰难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雨馀凉道:“听你这么说,我突然想到我们师父曾说过的一句话。”
见木姜没有说话,雨馀凉继续说了下去:“他说,只有好心肠,没有能力,便是废物。”
雨馀凉轻声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心里很难受。可也许他说的才是对的,我会难受,只是因为我就是个废物。”
雨馀凉道:“木……前辈,我现在说的这话和你先前说的也许没什么关系,只是没来由想到,便说了出来,请你不要见怪。”
木姜道:“这有什么好见怪?”他叹了口气,道:“我却说,最重要的是好心肠,能力只排在后头。”
雨馀凉一愣,师父和木姜,两个人的说法是截然相反的。
但经历了雨休之死种种事后,现在的雨馀凉更认同师父辜俊愿的说法了,他问木姜:“有什么用?心好,又有什么用?”
木姜道:“没有用。”干脆果断,让雨馀凉连绝望都来不及。
木姜继续道:“没有用,可有些人还是要这样做。”他突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我可不是说我自己,你别误会,我还达不到那个境界。”
“但有人……有人是这样的……”他看向篝火,眼神突然含了十足的温情。
雨馀凉先前和木姜接触,只觉他无论是笑也好,不笑也好,眼神一直都是冷冷的没有温度,此刻却见到他眼里含了脉脉温柔,似能蕴出水来,不由得看呆了。
木姜忽然抬头看向雨馀凉,二人目光相接时,雨馀凉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木姜看,慌乱看向一边。
木姜道:“我可以教你武功。”
雨馀凉闻言,又看回木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木姜上下摆手示意雨馀凉先压制住雀跃,一边道:“但是有条件,你先听我说。”
他道:“我可以教你武功,但我自己也有事在身,所以你得跟着我走,我一边赶路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教你武功。如果你要走的路线跟我的路线不同,你又着急要去的话,我们便就此别过。”
雨馀凉虽然知道江湖广阔,人外有人。但在他的认知中,武功最好也就那样,无非是出招更敏捷些,力气更大些,使用轻功时飞得更高更远些,实在没什么意思。雨休虽让他从小识记各家各派的武功,什么什么掌,什么什么剑意、刀法,但这些对雨馀凉来说也只是一堆文字,从未亲眼见识过。他也常听雨休说江湖中卧虎藏龙,但也只是听听罢了,对此并没有多少明晰的概念。
直到此前奇人异士接踵而至谷州府,门派大乱。雨馀凉方知武学一道,实在博大精深,才知武功达到一定程度竟会有如此威力。且各路人马各显神通,雨馀凉算是大大地开了眼界,他看到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从前最天马行空的想象,雨馀凉这才第一次有些体会到了武学一道的魅力所在。
思及此,雨馀凉不禁心下黯然,谷州刀派好歹也算是个武林门派,可自己在其中待了十多年,却几乎没学到什么,诚然也怪自己不知上进。但据他看来,他的师父以及各位师伯师叔的武功还及不上重云门那位叫做陆临的年轻弟子,之后又听见陆临对他们谷州刀派最优秀的弟子铎占文说的那番话,便知这些大派根本瞧不上谷州刀派。可见继续留在谷州刀派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江湖凶险,当然他也没想要过多地卷入其中,什么阴谋诡计、争权夺利,都由那些人去好了,只是自己的武功太过低微,跟完全不会武功的人也差不了多少。况且就今日白天的情形来看,除了木姜,自己还被另一路人跟随着,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跟着自己,但由此来看,提升武功确实是当务之急,不然还没找到关于身世的答案,自己便先身首异处了。
经过一番权衡,雨馀凉最终决定跟着木姜走。
雨馀凉道:“我愿意跟着木前辈学习武功。木前辈去哪,我就去哪。”
木姜道:“你想好。”
雨馀凉道:“我是绝不后悔的了。”
木姜道:“你要向我学武功,首先要明白三点,听了这三条后再决定不迟。”他缓缓道:“第一,我教你武功,但不会把你当做我的徒弟,你也不必把我当做师父。第二,我武功只算平庸,你若要学高深的功夫,可以另拜他人学艺。第三,修习武功的方式途径很多,不一定要别人指点。不同的人适合不同的方式,想清楚你适合哪种方式。”
雨馀凉听了,忙道:“第三点是不用说的了,第二点也不用说,我的武功要是能有木前辈一半,就已经很足够了!况且……我只要能保住自己不被山匪强人打劫害命就行……”毕竟,又有哪个江湖高手会来找他呢。
“可是第一点……”他有些疑惑,问道:“我要是不把木前辈作为师父尊敬,又如何报答前辈教我武功的大恩?”
木姜抿嘴一笑,道:“报恩什么的你随意。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对你承担师父的责任,你也不必对我履行徒弟的义务。我只是教你武功而已,不用发展太深入的关系。”
见雨馀凉还是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木姜微笑道:“何必对师徒之名执着?你若如今拜我为师,对我尊重,说不定以后有了自己的想法,就想着怎么摆脱我了。”
雨馀凉听了,慌得双手乱摇,道:“不不不……我怎会,怎会如此……”雨馀凉实在想不通,若有一人成了自己的师父,对自己有恩,他尊敬师父还来不及,就算要去办什么事须得离开师父,跟师父说了就行,又怎会想要摆脱师父?
他以前在谷州刀派,虽然也有过师父,但他隐隐约约觉得,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师徒,毕竟他要在谷州刀派学艺,每年还得交银子。且师父辜俊愿一个人,就要带数十名弟子,很难一一关照得过来,其他师伯叔也是这样。
不管怎样,既然木姜不愿与他有师徒之名,他顺着木姜的意就是。
木姜道:“好啦,所以你了解了这几点,也还要我教你武功是不是?”
雨馀凉道:“是。”
木姜点点头道:“那么我再说最后两条。首先,如果之后你觉得难以和我相处,随时都可以离开。”
雨馀凉一愣。
“再有,那个夏篁虽然屁话连篇,可也有一点说对了,江湖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跟着我,说不定会被卷入一些意想不到的危险,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趁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雨馀凉沉默一阵,道:“自从爷爷跟夏篁搭上线后,我就已经被迫踏足江湖了。木前辈你还记得吗,先前的时候,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跟着我,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我能肯定的是,我已经卷入危险了,若再不学武功防身,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么。”
木姜看了他一会,垂下头道:“也是呢。”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篝火火焰烧着树枝,发出噼啪声响。
雨馀凉突然开口道:“不知木前辈是往哪个方向走?”
木姜道:“我往北走,去临蓟。”
雨馀凉喜道:“那咱们是一样的。”
木姜道:“嗯。”
雨休还在时,雨馀凉虽然闹着要去寻找自己的身世,但东西南北该往哪个方向走,他其实一点头绪都没有。之后雨休让他去仲邑江附近看看,他才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但仲邑江有那么长,偏偏雨休到最后也没说自己是在江边的哪个位置捡到他的。
而临蓟恰好坐落在离仲邑江不远的所在,既然如此,就先去临蓟看看。且临蓟城乃水南武林盟主驻地,在那说不定能打探到更多的消息。
木姜道:“我们是一边赶路一边习武,我教你武功也只能在停下来歇息时,你能接受吗?”
雨馀凉正要开口,木姜道:“先别急着答应,一刻不停地赶路就已经很辛苦,更别说在赶路的间隙还要练武,练武本身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你再仔细考虑一下,现在回头还不晚。”
听他这么说,雨馀凉心里也有些开始犯怵了,但怎能一开始就放弃?又想想自己往日也挺能走路的,于是咬咬牙道:“我已经决定要跟你学武功,就不会改变了。”
木姜手握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嗯了一声,又道:“好。”他突然扔下树枝,拍拍手,起身道:“现在就开始吧。”
雨馀凉一怔,不想这么快就开始了。
木姜道:“现在离睡觉还有些时候,抓紧时间,白天要赶路,我实际教你的时候不会很多。”
雨馀凉听了,也从地上爬起。
木姜道:“你先将你们门派教你的刀法演练一遍我看。”
雨馀凉闻言,转身从行李堆里拿过木刀。
木姜道:“等等等等,你拿的是什么刀?”
雨馀凉有点懵,道:“……木刀啊。”
木姜正准备问没有其他刀吗,忽然想起先前雨馀凉是有一把真刀,似乎是他爷爷给他买的。但那把刀被谢岚星砍成了几截,之后被雨馀凉埋进了雨休的坟里。
想到这,木姜闭口没再说话。
雨馀凉道:“没事前辈,我平时练习都是用木刀。”
木姜摇头道:“你不可能总用木刀的。”他一面走到旁边,捡起自己平日背在背上的长条形布囊,一面说道:“实际跟人打架时用真刀,练习时便也得用真刀。”
木姜解开布囊,将里面的东西抽出。雨馀凉只见那东西赫然也是一把极修长的直刀,跟木姜平时拿在手上的那把一模一样。
木姜将手中的长刀抛向雨馀凉,道:“你以后就用这把。”
雨馀凉忙伸出双手来接,刚接住两手就往下一沉。真刀比木刀重上很多,挥舞起来手感更是有微妙的不同。此前雨馀凉用雨休买给他的那把刀跟谢岚星打,就亲身体会到了这点。
木姜道:“这把刀是我买来备用的,还没用过,给你。”
雨馀凉听了,连忙道:“不,不,木前辈,你把你手上那把旧刀给我就好了……如果你方便的话。”
木姜道:“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不过你也不用这么客气,新刀旧刀,都是一把刀而已。”
雨馀凉道:“您真的不用把新刀给我用,我的武功……非常不好,用新刀是糟蹋东西。”
木姜闻言,哈哈笑了,道:“什么糟不糟蹋,给了你,你就拿着。我们未来要相处一段时间,这就当是给你的见面礼了。”
雨馀凉听他这么说,也只好把刀收下。
若是从前,雨馀凉见木姜武功如此了得,得到了他的武器,定会十分激动,觉得自己拿到这把兵刃后会变得跟兵刃原来的主人一样厉害。可如今雨馀凉看着手上的这把刀,却想到了雨休送给自己的那把,不管以后得到什么神兵利器,都及不上他永远失去的那把长刀了。
他现在只想要那把永远也要不回来的刀。
雨馀凉看看自己手上的这把刀,再看看木姜平日握在手中的那把,问道:“前辈为何要在刀柄缠上绷带?”
先前离得较远看不真切,还以为木姜那把黑色刀鞘的长刀刀柄是白色的,如今和自己手上这把一对比,雨馀凉才看清原来木姜那把刀刀柄的白色是缠上去的粗布绷带,木姜的这两把刀都是刀鞘刀柄通体纯黑。
木姜拿过自己的刀,道:“我手心容易出汗,打斗时怕刀柄滑脱,所以缠上绷带。另外就是缠上绷带后我个人感觉要顺手些。”
雨馀凉道:“那我需要缠么?”
木姜一愣,道:“你需要缠就缠,看个人。”
雨馀凉道:“那我得两种都试试,才知道自己适合哪种。”
木姜道:“我这里有没用过的绷带,你要缠的时候跟我说。缠的话不要缠太厚,反而不好握。”
雨馀凉答应了,又将刀从鞘中拔出观看。
谷州刀派所用的刀本来就是长刀,木姜的这把比谷州刀派的刀还长。
过了一会,雨馀凉便拿着木姜给他的刀,开始演练起自己在谷州刀派所学的刀法。他先将自己最擅长、练得最熟的几套刀法一一试演开来,接着就是谷州刀派几套基础简单的刀法。最后,雨馀凉犹豫一番,还是将那几套最难、自己至今都没怎么练明白的刀法也在木姜面前演了一遍,中间很多似是而非的地方,雨馀凉也丝毫不掩饰,将自己的问题全部暴露在木姜面前。
其实能将师门传授的武功招式完整熟练地演练出来都是远远不够的。普天下习武之人中,多的是能流畅地将武功招式试演出来,而一跟人对打就手忙脚乱、完全不知该如何出招的人,更别说雨馀凉一个人试演招式都还磕磕绊绊。木姜让雨馀凉先把谷州刀派的刀法演练一遍,是要先看看他水平大概在哪个位置。是连门派所教的刀法招式都记不清,还是问题出在实战上。
雨馀凉一遍演完,看向木姜,不知他会怎么评价,有些不好意思。
木姜道:“我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