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彦青回来得有些晚,叫东霖搀着,一路步履蹒跚地回来,旁人当他身体虚弱,只有梁韫老远看一眼,搓搓臂膀冷着脸回进了屋里。
“大少爷回来了?”荷珠在里间铺了床走出来,“这么晚才回来,见谁去了呀?大冷的天也不怕病倒了。”
柏姑姑瞧她一眼,“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荷珠理所当然地直起腰杆,“大少爷病倒了不还是少奶奶照顾?前四年照顾得还不够?好容易叫神医看好了,也不为了咱们奶奶爱惜自己身体。”
柏姑姑笑了声,“这算你说对了。”
梁韫抱着臂膀听她们说话,忽然瞧见东霖提着灯笼快步从主屋那边跑过来,身后还跟着想要制止他的苏嬷嬷。
“少奶奶,少奶奶,您快去看看大少爷吧,他身上滚烫,我说请大夫,苏嬷嬷不肯!”
感情东霖是告状来了,梁韫当然知道苏嬷嬷为何不肯,仇彦青又没病,身上烫大抵是饮了酒,苏嬷嬷担心败露,便拼命拦着东霖这傻小子。
出门前自己才叮嘱过他不要饮酒,可见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梁韫对东霖道:“那你来叫我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不可!”苏嬷嬷扬声制止,不断对着梁韫挤弄眉眼,“这么晚了还跑出去做什么?大少爷又不是犯了心疾,只是受凉有些发热,这点小事少奶奶还要在这大晚上劳动整个述香居吗?”
梁韫并不有意作对,点了下头,“我知道了,我去看看他,等我披件衣裳。”
她回进里屋扯了件外裳披着,领上荷珠去往主屋,夜风真有些刺骨,她进屋仍抱着自己的胳膊,远远瞧见仇彦青躺在里间的罗汉床上,躺平了才看得出原来他人这么高,得在坐榻上蜷着腿。
她掀帘入内,叫荷珠暂且在帘后候着,红玛瑙的珠帘沉甸甸的,来回击打发出卵石撞击般的清脆响声。
梁韫不自觉放慢脚步,一进去倒是没有闻见酒气。
“起来。”她先是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喊他,天然地对醉酒的男人有些抗拒,见他没反应才靠近了些,仍没有闻见酒味,“你是喝多了还是在演戏?”
“韫儿…”他含含糊糊唤了她一声,费劲地朝她翻过身来。
梁韫这才发觉他眼下红得异样,气息粗重,若是醉酒这会儿屋里就该酒气滂沱了。
“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好难受……”
“哪儿难受?你究竟是不是醉酒?仇彦青,仇彦青?”
他皱着眉,嘴里似是念念有词,可梁韫根本听不清他的说话声,想仔细查看,又奈何里间烛火昏暗,她不得不俯下身去,岂料刚弯下腰便被一把拉倒,重重栽在他前胸。
二人均是一声闷哼,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明晰,外间的荷珠听见后先是狐疑,随后倏地面红耳赤,小心翼翼往外挪动脚步。
这时候要是苏嬷嬷在,只怕就要发疯似的跳起来了,可苏嬷嬷眼下忙着安抚被惊动的述香居仆役们,根本脱不开身,更别说还有个东霖执着地想跑出去请大夫。
“仇彦青…”梁韫两条手臂叠在二人胸前,生气却又不敢大声呵斥,只好将手臂在他前胸用力地推,“你松开。”
他被推得疼了,哼哼两手,转而又眯缝着眼睛,笑盈盈的,不再像头乖顺的小羊,反而像极了狡猾的狐狸,“做什么叫我仇彦青?初见面你叫我相公,我喜欢听你那样叫我。”
梁韫两眼圆睁,全然不顾两张脸的距离,直直盯着他瞧,“你说什么?”
他不说了,只抱着她,还闭上了眼睛。她没工夫和他调.情,只想在苏嬷嬷进来前起身,两手抵着他前胸却离不开半分,他胳膊稍微使劲,自己便被迫贴近,他趁机仰起脖颈在她脸颊亲了亲,双唇左右摩挲她面颊小痣。
“你别这样!”梁韫牙都咬碎,嗓音压得低低的,“我说了不许饮酒。他不饮酒。”
仇彦青的眼睛暗了暗,闪过稍纵即逝的阴郁,随后温声道:“你仔细闻闻,酒味是衣裳带回来的,我没喝。”
梁韫总算推开他,坐起来,用力地掸,“那你身上怎么这么热?脸也红得那么厉害。“
“我喝的茶水里有淫羊藿。”他说得轻松。
梁韫皱起眉头,看过去,“淫羊藿?”
仇彦青胳膊肘抵着床板,将自己支起来些,他眼下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真像极了个风流多情的纨绔子弟,“三叔找了几个他的朋友一起,说给我作陪,他们都不是正经生意人,大概是想看我的洋相吧。”
梁韫常年和商人打交道,知道那些酬酢的场合多的是不老实的人,就连谈生意都总到那烟花柳巷的地方,“你和三叔去吃花酒了?”
“没有,我吃过饭就回了,他们去哪了我不知道。”
“那你歇着吧,我出去就说你睡着了不想别人打扰,让苏嬷嬷在外间守着。”
“我怎么睡得着…”
“…又不是我给你下的药。”梁韫说罢起身,腰上倏地被他两条手臂拖住,半点动弹不得,他下巴搭着她的肩,想将她留住,“我不要苏嬷嬷守,我只要你…”
梁韫压低嗓音斥他,“仇彦青!我叫你别这样!等你清醒过来有你悔的!”
“我悔什么?”他却越过她的肩来吻她的唇,梁韫猛地别过脸,心跳骤然加速,惊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作势又要上前,她又别过了脸。
仇彦青越过来的身子像是泄了气,佝偻起来坐回她背后,退而求其次地搂着她,“让我抱会儿吧。”
“…不。”
“你数着,你数到三十,我就放开你。”
梁韫没有在心里数到三十,苏嬷嬷推门而入的声音打断了他们,梁韫几乎从他身前跳了起来,连她自己都惊讶原来她不是没有力气挣脱。
仇彦青就此懒洋洋倚靠在了床榻上,见她见鬼般的神情,迷迷蒙蒙一笑,歪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苏嬷嬷还在外间和荷珠说话,声音窸窸窣窣的越来越近,梁韫忙丢下仇彦青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不忘摸摸自己的脸,看看有没有可疑的温度。
她提口气,掀开帘子,“苏嬷嬷,少爷没事,就是喝了点酒,他担心太太责骂,就不要告诉她了。”
苏嬷嬷见她举止奇怪,前后张望到底没说什么,只道了声“好”。
*
和仇彦青的这顿饭吃得仇仕杰信心大涨,心想自己的人脉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能帮他进造船厂谋份好差。
另一边他也不忘拉拢仇仕昌,买了好酒登门造访,仇仕昌宅邸简朴,是间三进的院落,举家上下只有仇仕昌和其大小两位夫人,还有三个孩子。
老管事将仇仕杰请进宅邸,“三爷请稍候,我这就进去通传。”
“好,我到我二哥家里也没什么好拘束的,你进去通传,我随处转转。”说罢将手上酒坛也递过去,“这个也带进去。”
他随处走着,其实没什么好看,仇仕昌没有生活情.趣,娶个妻子也是个古板老实的,一家子锯嘴葫芦,三个小的更是被管得唯唯诺诺,见了长辈只管低着脑袋。
这时辰恰好赶上仇仕昌的次子放学归家,见了他有些吃惊,随后端端正正见了个礼,叫上一声“三叔叔”,领着书童自顾自回院里去了。
“这小子,一板一眼的样子和二哥小时候一模一样。”
又等了会儿,仇仕昌这才姗姗来迟,大冷的天他穿得不多,身形健硕清爽,和披着狐裘的仇仕杰恰恰相反。
这对兄弟性格南辕北辙,打小疏远,全靠大哥仇仕元充当纽链,大哥故去后,二人之间更是莫名升起一堵名为继承权的高墙,即便造船厂还在长房手里,他们两个就已经开始不对付了。
仇仕昌将人请进厅堂,“怎么突然有空到我府上?还带了酒来。”
仇仕杰半点不见外,上前搂二哥肩膀,“想二哥府上的盐水花生了,你我亲兄弟两个,本就该时常走动。”
仇仕昌叫他这一搂不大自在,领他进屋,在仇仕杰的强烈要求下打开酒坛,又让庖厨去弄几碟下酒菜来。
酒过三巡都是仇仕杰在说话,好在仇仕昌本就不是个愿意闲话家常的人,偶尔应上两声,仇仕杰说起自己两个女儿,“泳儿到了出阁的年纪,我打算过阵子请冰人替她物色夫家,就是她那个骄纵的脾气,也不知道该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叫她服帖。”
“泳儿也这样大了。”
“是啊,她小时候总到造船厂去玩,皮得像个猴,和那个叫什么,姓匡的小子倒是臭味相投。”
仇仕昌抬起头,“你说匡晟?”
仇仕杰朗声道:“是啊,他是匡老师傅的孙子,也是二哥你的得意之徒,其实他们两个要是能成,在我看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仇仕昌想了想,“匡晟虽是我的徒弟,但我对他私事向来不会过问,你要有心促成此事,我可以替你问问他的长辈。”他转而道,“只是匡晟和泳姐儿算不上门当户对,他家里几代都靠造船手艺吃饭,你将泳姐儿嫁给匡晟未免委屈了她。”
仇仕杰摆手,“何谈委屈?匡老师傅是你的师父,又是苏州最厉害的老船工,仇家能有今日成就都靠船厂的船工,怎么就不门当户对了?”
“泳姐儿到底是仇家小姐。”
“那就是亲上加亲!既是你的徒弟,又是我的女婿!”
再说就多了,仇仕昌点点头算是答应替他问匡家的意思。真要能成的确是桩好事,也就是仇仕昌小女尚且年幼,否则他定然也有将亲生女儿许给匡晟的想法。
匡晟那小子踏实肯干,还有个活跃讨喜的性子,确是女婿的绝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