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啄食的鸟扑闪着翅膀飞走了,只剩下静悄悄的风在流动。
唐雪回来时,院中无人。
她心中不安,快步走到赵刀刀门口,推开屋门。
她的手扶在门上静止了,屋子里三把刀好好地放在刀架上,一切都是刚打扫好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唐雪面露焦急,走出屋子,呼唤道:“恩人?!刀刀?”恩人走了?
她走过每个角落,最后又回到院落中央,心渐渐凉下去。
她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头顶传来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嗯?”
唐雪闻声抬头望去,穿过层层树叶的间隙,高处的枝干上有一个人。
赵刀刀坐在树上,头发有些凌乱,正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看向自己,似乎才醒来。
唐雪又惊又喜,努力平复心情,笑道,“恩人怎么跑到树上去了?”
赵刀刀靠着树,火红的暮光映在她的脸侧,暖洋洋的。她活动着身体坐直了,道:“你要上来吗,从这里能看见风月城的城墙。”她顶着日光侧头看了一眼,“挺好看的。”
顺着她的动作,有一瞬间唐雪看见赵刀刀一只眼睛被映的鲜红亮丽,仿佛要滴出血来,另一只眼睛避着光,在阴影中幽深黑暗。
唐雪第一次注意到赵刀刀的皮肤如此苍白。
往日赵刀刀身上自有一股气势盖住了外表,不觉得什么,今天的她却格外不同,坐在高处,身形被落日余晖笼罩着看不清楚,好像随时会在暮色中消散,显得脆弱而单薄。
唐雪忍不住要轻呼出声,赵刀刀一转过头,那双眼睛又和往日一样平静无波了,人也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原来是错觉吗?
唐雪摇了摇头,“太高了,我不上去啦。”
赵刀刀“嗯”了一声,又望了一眼城墙那边,从树梢间几个起落,回到唐雪身边。
唐雪问,“恩人试过那些刀了吗,怎么样?是不趁手吗?我再去找些来给你挑?”
赵刀刀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的动作一顿,“刀都是好刀,只是我用不上了。”她继续动作,收拾完看向唐雪。
唐雪一愣,“用不上……”
赵刀刀无意瞒她,说得轻描淡写,“我现在使不出刀。”
“怎么会?”唐雪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恩人肯把这事告诉她,几乎等于将自己的命托付于她,她们已是这样亲密无间的朋友……她有些高兴,但更多担忧:“为什么?是伤还没好吗,我们再去找大夫……”
“不用。”赵刀刀拦住她,“我身上没什么伤。”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发现恩人的时候……你已经倒在地上?是不是有人用了什么诡计?恩人,我们去找他……”唐雪抓住赵刀刀的胳膊。
“你和唐二不是还要忙着找人吗?”赵刀刀笑了笑,拂下她的手,“没事,就是我说的那样,技不如人罢了。他的仇我会自己去算的,不要太担心啦,况且我只是现在用不了刀而已,或许过两天就好了。”
她说的轻松,也不知道是在劝唐雪还是劝自己。
唐雪听她这么说松了一口气,虽然心中仍觉事有蹊跷,却不再紧逼追问,道:“既然这样,那恩人就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多吃些养好身体也不错。”
正好唐二快回来了,唐雪和赵刀刀朝门口走去。
太阳彻底落下了,风月城的寒意不受遮掩地席卷而来。
天越来越冷。
那天之后,赵刀刀再没有在唐雪面前提起过练刀。
她私下里不断尝试,然而两天、三天、小半个月过去,还是没有任何好转。
每每尝试,屡屡受挫,她的手手一拿起刀就开始颤抖,烂熟于心的刀法半点也使不出来。
再试下去,也只是更确认了自己无法使刀这点。
她已是个废人。
这天唐雪回来的很晚。
赵刀刀看着夜色问,“唐二还没回来吗?”往常这个时间唐雪和唐二应该都回来了。
唐雪摇了摇头,“我们来的路好像封了,唐二去确认了。”
封城?赵刀刀想起什么,道:“风月城是有封城的规矩,好像风雪来时就会封城……”
最近已飘过两场小雪。
唐雪面露难色,“我和爹爹说一月就会回去……”她知道风月城会在冬天封城,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现在还不到冬天,不过下了两场小雪,路就被封住了。
赵刀刀算了算,现在离一月还早,听说封城之后要到春天才会开城门,那会儿年都过完了,“封城之后至少要到来年二月才会再开城门,你们……”
唐雪眼神复杂地看向赵刀刀,她来之前觉得恩人在风月城待着没有什么,但看到她的状态之后,心中担忧,生出了一个念头,想说服赵刀刀也跟他们一起回唐家,没想到这打算来不及提,就要夭折。
这几天恩人都有定时吃饭休息,可她不但没有恢复精神,反而日渐消瘦憔悴。
唐雪犹豫片刻,问:“等风雪过去,恩人愿意和我一起回水城吗?”
赵刀刀没察觉唐雪的紧迫,只是觉得现在的自己去了和没去都没什么差别。
即使唐堡主还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她,她又怎么好意思留在唐家?她已经麻烦了唐雪很久,没想到在风月城还要被人照顾,近来已经想回到山上的小屋去。
“我?我没事的,在这里待着就行。”
唐雪摇了摇头,沉思道:“算了,不回去也没事,唐家在这里还有几个弟子,等唐二回来,我们就联络各处聚到这里,到时候寄信给爹爹,他不会太担心的。”
赵刀刀心中歉意更甚,唐雪为了找她来到这里,自己非但没能帮上她半点,还拖累他们被困在风月城里不能及时回去。
茶水咕嘟咕嘟地响了,唐雪走过去将茶壶拿起,倒了两杯。
递给赵刀刀一杯,自己捧着一杯,轻声道:“恩人最近还是不能……”
“嗯。”
“为什么?”唐雪试探道:“是因为……恩人的那把刀?”她一直没有提起过黑刀,直到现在,终于将深埋的问题问出。
赵刀刀一愣,刀断情景和黑刀化作沙尘消散那幕又在脑海中重现,藏在角落的隐痛卷土重来,心脏也随着感到针扎般的刺痛。
她垂着眼假装思考,咬紧牙关,不露出一丝呻吟,唯有握住杯子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缓过劲儿,待不那么痛了,道:“是有些关系。”
唐雪不解,但依旧笃定地看着她,“恩人,我相信你……”
江湖上也有人功法奇特,必须配以特殊兵器才能发挥威力,但唐雪看得出来,赵刀刀是那种即使换了武器也不影响本身厉害的侠客,一花一叶在她手中皆可伤人,或许恩人只是习惯了一直带着黑刀,现在还不打算用新兵器。
唐雪以为赵刀刀失去了一把神兵利器,太过惋惜才会如此,提议道:“恩人,实在不行,我们再去找一把一样的黑刀?”
或许有些东西失去了才会觉得重要,但于赵刀刀来说,那把黑刀从来都独一无二,重要无比。她闭了闭眼睛,眉头微皱,“不会再有那样一把黑刀了。”
“天下之大,要找人或许很难,可只是要找一把特别的兵器,有唐家,还有陆家帮忙,又有什么找不到?”
赵刀刀冷声道,“找不到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赵刀刀放下茶盏,“唐雪,找不到的。”
唐雪再问,赵刀刀起身道:“唐二回来了。”
唐雪看了她最后一眼离开。
赵刀刀看她出了门,放在桌上的手紧扣桌边,按着胸膛弯下了腰。
她皱着眉不停抽气缓和痛意,半晌才坐回位子,将后背靠在椅子上恢复力气。
唐雪在等唐二,这些日子她也一直在等。
空荡荡的庭院寒冷肃杀,刀早就没了,不会再来找她了。
唐雪去问唐二情况如何。唐二打探了一天,碰了一鼻子灰,封城之后没有途中再开的例外,他们进来那扇城门已经关死了,看来只能在风月城多待些日子。
唐雪有些恼恨,早知如此,应该多带些东西,不应一切从简的。
如果要过冬,他们还要及时置办很多物件,唐雪有些头疼,临时和唐二提起后续事宜,一直商量到了后半夜。
隔壁屋中赵刀刀靠坐发呆,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这些日子赵刀刀常常在梦中听到一个声音。
那声音遥远空旷,总是说,“赵刀刀,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敢懂。这样是找不到那把刀的。”
“你是谁,你是……赵如意吗?”赵刀刀问,“我接受那些过去,我是赵如意也好,不是也罢,能不能把小刀还给我?”
“我不是赵如意。”
她听见自己追问:“你是谁?”一连问了几声,却无法传达,那声音一直重复着渐渐消失,只剩下她自己。
赵刀刀低下头喃喃道:“那我呢?”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又是谁呢?”
恍惚间她又听见赵小刀的声音,“刀刀。”
她呆愣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希望你不要伤心。”
“可是我现在很伤心。小刀,你在哪里……”
赵小刀的声音不住安慰着,“刀刀,别害怕,不要怕。”
他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令人安心,赵刀刀却慌了神,发不出声回应。
声音渐渐远去,赵刀刀想要追寻而去,忽然头一歪靠了个空。
她陡然经醒,浑身僵硬,脖子更是酸痛,这才发现自己蜷缩着倚在桌边睡了一觉。
她看着自己的手,恢复知觉后一切和桌椅接触的地方都令她感到密密麻麻的痛,赵刀刀握紧拳头,重重地揉着额头。
从早到晚,赵刀刀将自己关在屋里没有出门。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已经分不清身上的疼痛到底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真实的。
即使是绸制的围帐和被子,接触到皮肤的部分也在隐隐作痛。她的指尖扎在手心,一拳砸在墙上,试图用外力让自己忽视这些不适。
忽然有脚步声停在门外,赵刀刀停下了动作。
她听到唐雪的声音。
唐雪靠着她的门,轻声道:“恩人,你睡了吗?”
屋里没有声音。
唐雪以为赵刀刀睡了,自顾自道:“我回唐家之后经常会想起见到母亲那会儿,那时候你在冰家人面前威风极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厉害的人。恩人,纵使现在你使不出那些刀法,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需要的是一把兵器,那我们慢慢找来就是。”
唐雪说起她和顾倾城还有书信来往,“我回去之后和爹爹问了,也找了她要的证据回了信,不过她可真是个怪人,我写的信她都很少回我,也不知到底看没看,不会直接扔了吧。”她安慰自己:“应该不会的。”
赵刀刀轻轻走到门边靠着,听她慢慢说。
唐雪说起他们怎么发现那个异乡人的,又说风月城真是太不一样了,她原来见到最大的雪也不过和这里的小雪一样。
她的声音渐低,“恩人,你曾说过,行走江湖的人有一朋友便足够,要是有什么事你告诉我便是,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唐雪还是你的朋友吗?”
赵刀刀嘴里有些苦涩,她的刀不是刀,说与别人也只会觉得她嗜物如狂,神志不清。往昔种种只有她与黑刀二人知晓,旁人眼中却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看不到他们的相伴。
唐雪是她的朋友,可她的刀,她的刀——
她不知道如果没有刀里那个人,自己是否还能走到今天。赵小刀的存在已深入骨髓,如今黑刀已死,每每想到刀断之时,犹如扒皮抽筋,怎能不痛?
她张了张嘴,无声道:“……雪啊,不是刀的问题。”
更何况,她的手已经握不住刀了。
赵刀刀记得自己是不常哭的,人哭的时候眼睛好疼,心也好疼,她不喜欢,就强迫自己不要哭。一开始,她还发现这事比练刀容易,眼泪嘛,忍忍就回去了。
可是此刻,她为什么泪流不止,她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疼呢?
她不知道。
唐雪的声音低不可闻,“恩人,风月城比唐家堡冷太多了,好想回去啊。”
赵刀刀抱着自己,听着断断续续的声音,心想,唐雪也在哭啊。
唐雪又说了几句渐渐没了声。
赵刀刀等了会儿,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唐雪还在外面。这么冷的天,她一定是累极了,竟靠着门就睡了过去。
赵刀刀将唐雪抱进屋中。
刚准备盖好被子,她自觉喉头一腥,匆忙转头紧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间溢出。
赵刀刀慢慢转动视线,余光见唐雪毫无反应才松了口气,出门洗净手,擦干嘴角,又回来将地上的血迹擦干。
日子竟能过得这样绝望,她看着唐雪眼下的乌黑在心中叹息。是她绊住了他们的脚步,害唐雪和唐二无法回家,此刻赵刀刀甚至不知找她的那些人还会不会再来,她除了是个麻烦外再也派不上其他用场。
这些日子浑身上下都在胡乱地疼,或许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夜黑如墨。
赵刀刀从袖中抽出一封已经写好很久的信放在桌上。
“睡一觉就没事了。”她轻声道,掩上了门。
夜里静谧,雪积了薄薄一层,没有风。
赵刀刀没惊动任何人离开了。
她策马狂奔,不知跑了几天几夜,积雪越来越厚,走到后面无路可走,就弃马而行。
没有目标,只一路向西,停下来也不知身在何处。
赵刀刀跌跌撞撞在雪中前行,一时不知天地间还有何处容她。
早知刀会断,她宁可什么都想不起,不要去做那些古怪的梦,不要想起刀法的来历。她宁可永远待在山上——只要她的刀还在。
只要赵小刀还在。
她悲痛至极,在漫天雪地长啸一声。
太阳升起。
赵刀刀手脚皆已皲裂,嘴巴和脸干裂了口子,被冻住又再次裂开,她已不觉得痛。
身上的痛渐渐消失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自在过。
只是那些刺眼的光,白色的雪,看得人好累。
她眯着眼睛,从缝隙看向前路,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太阳落下。
赵刀刀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也要随着最后一丝日光抽离,她竟感到一种诡异的安逸。
她倒在雪上。
不知过了多久。
有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声音柔柔的,好似轻纱一般,问她:“你是谁?”
她又做梦了,赵刀刀想。
这是最后一个梦了么?
“我不知道。”
一声轻柔的叹息落下,那声音道:“你不该来这里。”
无穷的黑暗和疲累笼罩着赵刀刀,她任性道,“我走了很久的路,我累了。”
周围的雪好像化作了烟,轻轻弥漫在周围,又是一声叹息,“睡吧。”
赵刀刀的意识彻底陷入深渊。
风月城又下起了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下了一夜。
唐雪推开门,这一片银装素裹白茫茫,却再也找不见她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