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逐早上醒来的时候赵如意还没来。
一抹晨光顺着洞口照进来,打在他的脸侧,温热的感觉像是有只调皮的猫在用爪子轻挠,他伸手蹭了脸下醒了。
一夜过去,力气恢复一些,赵逐撑着身体坐起来。
看到旁边放着的水果心中微动,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脸上露出了傻笑,拿起一个咬了口,皱了皱眉。
有些甜。
吃过一口,赵逐将嘴里的果肉吞下,把果子放在一旁站起来,晃了两晃,慢慢靠到边上,撑着石壁走到洞口。
向下看去,他才发现这处洞口离地很远,仔细再瞧,才看出一条细细的陡峭的小道,从底下隐秘地延伸上来,若非站在洞口往外看,即使看到了也不会以为这是路,只会以为是植物自然生长的结果。
峭壁上的灌木东一块西一块的长着,找不出半点有人走过的痕迹,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
赵逐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这样平静美好的清晨让人感到一种无所事事的清闲。
他过惯了夜里也不能安眠的日子,在山洞里待着的这些时间总是带着某种不真实的光晕,明明是他亲身在过的生活,却又好像与他隔着一段不长不远的距离。
以至于是否真的有赵如意这件事,在她没来之前,也成了难以判断真假的梦幻。
赵逐站在洞口,抱臂靠在石壁上,心痒想要拿起那个没喝完酒的葫芦,却又不想就这样把酒喝完。
看着日头在林子间慢慢地移动,照亮不同的露珠,像珍珠一样发着光,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好像是那些日夜盼望夫君归来的寂寞妇人,赵逐摇了摇头将这胡思乱想甩出脑袋。
没多久,飘忽的视线突然被一袭白衣吸引,赵如意来了。
他笑着招手,她也挥了挥手。
二人用过饭。
赵逐提议道:“我现在好了很多,我们去找剑吧。”
“……好。”
赵如意带他走了半晌,才隔着树冠望见那座山峰。
赵逐看着那么遥远的一段距离,忽道:“如意,我们明天再来吧。”
“为……”赵如意不解,回头却见他靠在树上,满头细汗,嘴唇发白,包扎的布条下隐隐透着血色。“你怎么了?!走了这么久,你怎么不说?”
她跑到他身边搀扶。
赵逐分了点重量靠在她身上,道:“我以为还好……或许是我高估自己了。”
赵如意有些着急,“你伤还没好,我……都怪我考虑不周,我带你回去休息,等下我一个人去找吧。”
二人慢慢往回走,赵逐道:“不用了,我怎么好再麻烦你,你救我已经帮了大忙,要是这种小事我都做不来,那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我师父。”
“我……”赵如意纠结片刻,道:“那……等你更好一些,我们再一起去找。可好?”
“好。”
两天过的很快,直到第二天结束的晚上,谁也没有再提要走的事。
第四天,赵逐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他又说起找剑的事。
二人去到山崖下,顺着溪流找了大半天,才在下游看到一把斜插进泥土的长剑。
绿色的箭柄露在外头和灌木混在一起,上面还沾着潮湿的泥土和草叶,若不是赵逐对碧落剑太过熟悉,怕是真要错过。
踱步回到山洞,已到半夜,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半晌,赵如意道:“你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赵逐道:“药……”
“什么?”
赵逐问:“今天不用上药了吗?”
赵如意摇摇头,“你好的很快。”想了想,她取出个掌心一般大的纸包,却拿在手中左右为难。
赵逐笑问:“这是什么?要送给我么?”
赵如意有些窘迫。几天来,她三番两次想将这糖扔了,却一直不忍下手。
听小贩说这糖从徐记要排三天队才能买到一点,味道好,放得久,要是就这样扔了,总觉得有些可惜。
想到明天就要与赵逐分别,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再试一次,道:“第一天本想给你的,只是你……你好像不喜欢吃糖,但你明天就要走了,这东西我留着也没用……”
“谁说我不爱吃糖的?”
“你那天不是……?”
“那是骗你的,大丈夫怎么能说自己爱吃糖呢,这样岂不是太没了威风?”
赵如意微楞,“这……”
赵逐伸出手,她将糖包放在他手上。他接过握在手心,笑了笑,道:“既然本就是要送我的,却之不恭,我收下了。”
“好……”
“你明天会来送我吗?”
“明天?你不打算吃过早饭再走吗?”
赵逐一顿,道:“说的是,我要吃过早饭再走的。那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好。”
直到赵如意走到洞口,赵逐忽然叫住她:”如意!”
“嗯?”
“……没什么。只是想起,我之前说要与你过招,没想到时间这样紧,没时间陪你了。”
“没事。你不是说,日后再见,我说什么你都照做吗?那时候我们再过招吧。”真的有相逢的一天吗?赵如意不敢去想。这四天过的太快,自己还没与他相熟,便又要分开了。想起幼时见他离开的背影,只觉得这情景何等相似,她总是留不住他。
心中悲伤不已,却不想让他看到那样软弱的样子。她不会再跟着他了,她已不是十三年前那个孩子了。
“……说的是。”赵逐笑着摆手道:“明天见。”
“嗯,明天见。”
赵如意匆匆离开。
赵逐忍不住叹道:“就这样着急啊。”摇摇头坐在席上,看看旁边放着的新衣服,倒在地上的酒葫芦,又看看手里的糖包,打开纸包取出一块放到嘴中。
他自小吃的药比糖多,长大后多饮酒,已经快要忘了世上还有糖这种东西,便是一点甜味也难以适应,令他眉头深皱。此刻却忍着,没把糖嚼碎囫囵地吞进肚中。
直到糖在嘴中消融,才叹了口气,道:“太甜了。”
那甜味迟迟不散,赵逐忍不住又感慨道:“太甜了。”
他将剩下的糖包好放在剑旁边,准备明天带上。
一夜无梦。
赵逐换了新衣,清理掉洞内有人生活过的痕迹,绑好剑,带好东西。
本想先行离去,又劝自己再等等,既已答应与人一起吃早饭,大丈夫怎能这样失信于人?
赵如意来得很快。
吃过早饭,离别时,赵如意指过路,陪他下去,看他步入山林,忽然大喊一声:“赵竹念!”
赵逐转身看她。
赵如意看着他:“我的剑法不如你,但也不差。”
“我知道。”
“我不会拖你的后腿的。”她说。
赵逐看着她黑色的睫毛,红色的眼睛,在柔和的曦光下,那样亮,那样美。
他忽然回想起小时候被师父支使干活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抓红娘子,那是一种长着黑色翅膀的红色小蝉。原来这事他已经忘了好久。
“嗯。”赵逐轻声应道。
她黑色的睫毛有如蝉翼轻颤,抬起眼睫看着他。
赵如意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缓缓道:“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赵逐握紧成拳的手忽然松开,笑了。
“好。”
他们一路走小道,或许是追杀的人以为赵逐已经死在山崖,这一路避人耳目,倒比想象轻松。偶尔遇到杀手,便分头解决再行汇合。
一路上没遇到太多老面孔,风声平静,但赵逐不敢去赌,连夜赶路,终于在月末行至一个离不动仙人住处还有两百里的镇子歇脚。
赵逐道:“我看你与他们过招,实在是大材小用,那群老不死的要是知道我赵逐不但好好活着,还多了个帮手,恐怕胡子都要气歪了。”
赵如意笑笑:“我在暗处帮你就好,他们以为你摔下悬崖,不死也伤,才让我们占了便宜。若是真发现我,那你又要倒霉了。”
赵逐摆摆手,“我只这么一说,自然不能让你惹祸上身。”
赵如意一静,忽然问道:“赵竹念,我算你的朋友吗?”
赵逐惊讶道:“你怎么会这么问,这一路我以为世上再也没有我们这般出生入死的朋友了,若是我哪里做的不对,你告诉我就是。”
赵如意摇摇头,眨了眨眼睛道,“不,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是朋友,为什么你还要与我分的这么清呢?你与你那些朋友也是一样吗?”
“什么?”
“你不去找,是怕他们因你沾上麻烦吗?”
赵逐沉默片刻,道:“我只是……如意,如果一个人时日无多,又何必生前还要留下那么多挂念呢?”
“?!”赵如意睁大了眼睛。
赵逐笑道:“逗你的,我当然还有很长的命好活,我可是赵逐啊。”
“……”
“只是他们……这段时间过去了再说吧。”赵逐又道:“你的剑法不错,只是招数间太过死板,我观你出招,好像总有顾及,这是为什么?你在白玉山发生了什么吗?”
赵如意沉默片刻,道:“没什么,就是……我不喜欢学剑罢了。”
赵逐好奇道,“那你喜欢什么?暗器?长鞭?或者……我以前听师父说起过一种以巧驭器的功
夫,你要是喜欢我讲给你听。”
赵如意笑着摇摇头,“我不喜欢那些。”
赵逐更好奇了。
赵如意想了想,道:“我听人说,武学一道很少以刀法立派,因为世人总觉得刀粗鲁简单,比起剑有些不雅,如果有机会,我想学刀。”
赵逐这一刹听到自己浑身血液寸寸冻结的声音,心仿佛也被寒冰封住,冷了下来,他恍惚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带着笑意,问:“你想学什么?”
赵如意有些腼腆道:“我想学刀。”
话音落下,赵逐浑身血液突然冻结,夏夜竟使他如坠冰窖。
赵小刀醒来的时候,恍惚还记得梦里赵逐那如坠冰窖的僵硬。
不过他现在还是刀,僵硬实在不算什么。
赵刀刀正帮顾倾城打理方英的遗物,途中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捶胸顿足,只觉得自己实在对不住周向晚。
赵小刀问:“怎么了,这么为难?”
“啊 !”赵刀刀揪着头发,“我忽然想起来,陆怀瑾让我告诉周向晚一个消息,我到柳城之后完全把这事忘了。”
“那你现在告诉他。”
“他拿着那把剑正高兴着呢,我要现在告诉他吗?”
“那继续拖着?”
“可我已经迟了好久了……”
“那就告诉他。”
“我……”
“刀刀,你不能总是这样,这是周向晚的家事,你能替他做决定吗?你晚说一刻,难道他就不会伤心了吗?”
“可我……”
“刀刀!”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找他。”赵刀刀吸吸鼻子,道:“赵小刀,你好凶啊,你是不是没睡好?”
“……没有。”赵小刀又补充道:“你不要胡思乱想。”
“哦。”
赵刀刀有些愧疚,把周向晚拉到房子后面,踌躇半天才告诉他周夫人去世的事。
周向晚的表情却远比她想象的平静。
他打趣道:“喂,你怎么好像比我还伤心?”
“我没有,我只是担心你……”赵刀刀也说不上来她到底担心周向晚怎样了。
周向晚叹了口气道:“我能怎样呢,我没能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陪着她,现在再谈什么伤心,又有什么意义 ,哭给自己看吗?”
他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真的很难看,像是喝了一碗很苦的药,药味窜到五脏六腑,却强忍着不能张嘴,吞下痛苦,还要用言语刺伤自己。
“你别这么说。”
“赵刀刀,你知道吗,我只是个铸剑的。”
“你不是……”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找到了我真正想去的那条路。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你……”
“我?”
“我想起你因为一句戏言,就真要去当什么天下第一,就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傻了。”
“你?!”赵刀刀要生气了。
周向晚道:“我只知道,我的路还没有完。”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前面究竟通向哪里,我想不到,我只知道我现在不后悔。”
“嗯。”赵刀刀道:“周向晚,我相信你。”
“本公子也相信自己。”周向晚张开双臂。
赵刀刀笑了笑,“这是离别的讯号吗?”
二人相拥。
周向晚道:“这是重逢的约定,我等着你和唐雪来找我。那时候想见我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易了。”
“我相信你。你能造出天下最好的兵器。”赵刀刀闭了闭眼,“你觊觎我的刀那么久,帮我打一个刀鞘吧。”
“好。”
道别的仪式就这样落下帷幕。
周向晚有些好奇,问:“你呢?”
赵刀刀与他并肩而立,缓缓道:“我是被推到这里的。如果不是你和唐雪,这一路或许也不会这样顺利。”她说:“接下来的路,我要自己走了。等陪顾倾城安顿完英娘,我想留在这里,到处看看。”
“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