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年再回到陆家,周向晚发现,这一路的景色和他离开时并无区别,一草一木,转角矮墙,都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磕破一角的石桌还在,划过剑痕的石块仍在,仿佛时间停滞了,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犹记得小时候觉得高大无比的灌木,一路变得低矮,然后就停在了那里,现在也依然是刚刚及腰的高度,可他记得清这些花草,却记不清十几岁后的每一天是怎么度过。
好像只是没有任何差别的每一天,平淡,重复,犹如一潭死水。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忍不住想要出走。
他带着唐雪和赵刀刀绕过前厅,走过回廊,穿过花园,终于到了后院。
赵刀刀心中暗惊,陆家的客房竟在如此深入的地方。
或许是看出来她的诧异,周向晚解释道,“陆家从不留外客,这里原来是准备给陆家旁系的。”
唐雪惊讶道,“那我们怎么能住在这里?”
周向晚道,“唔……其实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后来我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住进过别人,或许规矩早就变了。”他补充道,“反正要是没变,我小叔肯定不会让咱们就这样住进来的,他都没说什么,就是没事了,不用担心。”
唐雪望着他点点头,这才跟进去。
有侍从早就等在这里,见他们过来,说这里的几间房都是空的,可以随意挑选,周向晚便让她们先去挑。
打开门看,几乎每间的布局都很相似,一床一几,桌椅卧榻,只有摆设略微不同,朴实规整如寻常客栈,就是更宽敞些。
有一间里面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副字,开门便能一眼瞧见,颇有冲击力,上书四个大字——“十年一剑”,正是陆家大门那处岩石雕刻的翻版。
只有细微差别。
赵刀刀只是多停留了一刻,多看了一眼,唐雪就替她拍板决定,“恩人住这间吧!”
她没有拒绝。
赵刀刀看着腰间的黑刀,恍惚间倒真想扪心自问下自己何德何能了。
她还不是天下第一,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朋友。
她走进屋中细看,发现却和客栈不同,这里家具皆是上了年头的,能看出使用过的痕迹。不过保存的很好,都很结实,木头被时光打磨的黑中泛紫,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加上整理的够干净,虽然布置简单,却给人一种温馨之感。
唐雪选了一间摆着花的屋子,和赵刀刀的隔了一间,离得很近。那屋子的熏香与其他几间尽然不同,不是草木香,是一股淡淡的花香。
周向晚说,这间屋子应该是后来才有的,他的印象中没有一间客房是这样特别。
唐雪就更加高兴的确定了住处。
赵刀刀默默看了眼还在兴头上的唐雪。
她笑得好开心,她值得这样的幸运。
唐雪弯着眼睛,笑意还未散去,问周向晚,“现在呢,我们一起去你那看看?”
周向晚道,“我自己过去吧,说不定要白跑一趟,你们要是无聊,就先在附近走走,我等下回来找你们。”
唐雪想了想,道,“那你别拖太久,要是太慢了我和恩人就一起去找你了。”
“好。”
周向晚快步离开。
出了院落很远,他才踉跄着停下,怔怔看着脚下的砖路。
这里花香浮动,和唐雪那件屋子的熏香如出一辙,只是更浓郁,扑鼻而来,将人笼罩其中。
陆府中春季的花已经开始落败,园里的芍药长满花苞,只等着彻底盛放。
白色的花骨朵很多。
他记得那花卉盛开的模样,红者妍华艳丽,粉者芳香暗涌,白者亭亭玉立。
周向晚的脸色也苍白如纸,只是并不美丽。
他骗了唐雪她们。
陆家根本没有什么给客人用的地方,诺大个佩城怎么会没有住处,陆家自然也不缺,只是安排客人的地方不在这里。
可陆怀瑾偏偏让他带她们过来。
他踏进大门的时候隐隐意识到什么,却一直不敢细想。
直到唐雪推开那间屋子。
那屋子空荡荡,一切都很打扫的很干净。
墙上挂着和赵刀刀屋中一样的“十年一剑”题字。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
周向晚看到的第一眼就在心中激动地否定。
那间屋子是他母亲曾待过的。
那里面原挂着的不是字,是一幅三色芍药图,他父亲亲手所画,因为芍药他母亲最爱的花。
他们一家本住在一处,后来他待烦了地方,也因为实在不喜欢整天和父母低头不见抬头见,磨着父亲好半天才被准许住到别院。
不过就算搬出去,他仍会经常过来找母亲谈心,母亲总是坐在那幅画下,温柔地说着话。
那些时光恍如隔日。
花香仍在,屋子里却没有花了。
他平复心情,一时想要冲去找陆怀瑾问个清楚,一时又不愿面对他那脾气古怪的小叔。
周向晚的脚步被绊在这里,远远望去像是沉溺于花园美景。
或许是搬到别处了,他强迫自己不要乱想。
周围路过侍女,低呼道,“陆少爷?”
他抬头。
那侍女惊到,她刚才看着背影就觉得熟悉,居然真的是?她下意识道:“少爷真的回来了?”
又赶紧捂住了嘴怕自己说错什么。
周向晚冲她笑笑,无奈的点点头,他此刻并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侍女眼中有喜悦之意,不过还是连忙行礼退下。
他看着这条走过无数次的小径,步调虚浮地顺着记忆走到自己离家前的住处。
却被拦下了。
守卫不认识他,毫不留情地阻拦,语气生硬,“二当家的住处,不可私闯。”
周向晚做惊吓状,抱有歉意地尴尬笑笑,道,“不好意思,我走错路了。”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像一个刚来陆府不久的客人,对这里还不太熟悉。
守卫古怪地打量着这个少年人离开的背影,只觉得他好没朝气——毕竟陆家宅子里满是志气凌云的年轻人,很少见到这样的。守卫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揉了揉眼,见陆向晚消失在拐角,便也不再纠结。
唐雪正坐在院子的榆树下,背靠石桌,百无聊赖地从树梢间望天。
她抱怨道,“周向晚好慢啊。”
“嗯。”赵刀刀还在想那四个字。
唐雪道,“恩人。”
赵刀刀看过去,“怎么?”
唐雪将头靠过来,低声道,“我听我爹说其实陆怀瑾也是个厉害剑客。”
赵刀刀有些兴趣,道,“是么,好像没听你提起过。”
唐雪坐直身子,双眼炯炯有神,手在空中绕着圈子,像在分享什么很重要的秘闻,“因为陆家不参与江湖纷争嘛,他们不去争个高低,世人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水平,江湖榜上几乎没从出现过陆家人的名字,我以前也就只知道他们铸剑很有一手。”她压低声音评价道,“藏得还挺深。”
赵刀刀笑了笑,附和道,“确实。”
不过对一个以铸剑为生的家族来说,在江湖榜上无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赵刀刀问,“那唐堡主是怎么知道他很厉害的?”
唐雪道,“我爹年轻时候好像与他见过,那时候他还很小,但剑术已经练得像模像样,我爹说,他那时候就觉得,陆怀瑾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赵刀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唐雪偷笑道,“恩人,你知道吗,我爹说陆怀瑾那时候就像个小大人了,看起来沉稳的不行,陆家当时有很多和他一起练剑的弟子,但他硬是能把别人都比下去,而且他赢了看起来也没有很高兴,反而把别人气的不轻。”
赵刀刀笑道,“那确实很厉害。”可惜她有些想象不来那是什么模样。
唐雪与她又说了几句,忽然有些犹豫地停下。
赵刀刀问,“怎么了?”
唐雪看着她,这才说出自己一路的苦恼,慢慢道,“恩人你说,我们是该叫他周向晚呢……还是陆向晚?”她晃头晃脑,头上的簪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叹了一口气,道,“他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陆家少爷,还是这个陆家啊!感觉像换了个人一样,我都不敢认他了。”
赵刀刀歪着头,不明白她的纠结,“为什么不敢认,你也是唐家大小姐啊。”
唐雪一听又高兴起来,点点头,“那倒是!”
赵刀刀耳朵一动,她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打断了还在陆和周念个不停的唐雪,“至于要叫他什么,不如当面问问他。”
唐雪停下,“也是!”
这时候周向晚正好进来,他笑着问,“你们在聊什么,聊这么开心?”
唐雪看着他,笑道,“在聊你。”
周向晚一愣,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唐雪托着下巴意味深长道,“我们现在到底是该叫你陆向晚……还是周向晚呢?”
周向晚张了张嘴,“这还用纠结?”
唐雪轻哼一声,“这怎么不用纠结?我都叫习惯你周向晚了,换个名字像换了个人一样,真别扭。”
周向晚拿着扇子一下一下敲在手心,想了想,道,“那在陆府期间就叫我陆向晚吧,其他时候和以前一样就行,毕竟我虽然不出名,陆府还是有些人知道我的,这样也不用过多解释,免得他们瞎猜。”
赵刀刀看着他,突然道,“陆向晚。”
周向晚看向她,“嗯?”
赵刀刀摇头,“没事,我也习惯下。”
周向晚点点头,“那我们先去吃饭,等吃过饭我再带你们熟悉熟悉。”
“对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剑炉啊,已经定了吗?”周向晚问唐雪。
唐雪道,“好像是下个月之前……他们还没说具体时间。”
周向晚思考片刻道,“每到月底陆家会休息两天,剑炉里的人就不会那么多了。应该就是那时候。”
唐雪嘿嘿笑了声,调侃道,“我看你还对这里记得很熟嘛,你既然喜欢这里为什么还要不告而别啊?”
周向晚轻笑着摇头,一展扇遮住自己的半张脸,“这你就想错了,我记得熟只是我记性好,怎么就是喜欢了?”
唐雪惊奇道,“还能这样……”她想象不来自己对唐家堡不告而别的模样,想离开的话不能直接说吗,不过这是陆家家事,她没有多说,转了调儿催促道,“你不是说要吃饭,愣着干什么,快带路吧。”
周向晚走在前面带路。
一边走,一边颇为风流的扇着扇子。
等到地方,赵刀刀吃着吃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仔细想了半天,才发觉这一路周向晚的扇子都没合上,一直保持着一个姿态扇着。
他平时会这样扇一路扇子吗?好像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