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牡丹城的城主一家姓白,城主名叫白梦江。
白城主人如其名,超然物外,一生慷慨豁达,从不与人争执斗气,哪怕他剑道大成,也从未有过高高在上的姿态,半点不会怠慢过去的朋友,依旧平易近人。这样的心气实在太过难得,但凡见过他的人都打心底里佩服他轻财重义的气魄,称赞白城主实在是当世少有的坦荡豪杰。
据说,白城主出身平凡,家中往上数三代都无人习武,只是个做点小生意的商贾之家,但他从小立志学剑,不靠家里,独自一人四处奔波求师问道,多年苦学不缀,硬是从普通门派的出身练成了天下一流的剑法,后来又一跃成为天下第九的高手,终成圆满。
可惜他前半生痴狂剑术,壮年却激流勇退,归隐于牡丹城太白山庄,所以如今见过白城主的人并不多。
他隐退的原因是一个谜。
白城主在不惑之年夺得天下第九的名号,那时他已是最一流的剑客,朋友无数,门庭若市,太白山庄最热闹最忙碌的日子里,他也从未松懈过一天练剑,但在众人以为他将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际,他却突然闭门谢客,宣布闭关。说是闭关,实为隐退,因为从此之后他再未现身于江湖。
人们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在山庄中静心修炼,精进武道,剑术已经大成,也有人说他年岁渐长再难突破,怕失了颜面才闭关不出,销声匿迹。
那时太白山庄刚刚建成不久。
太白山庄是在上一代城主府的基础上扩建而成,依山而建,取攀登之意。
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意在祝所有武学中人都能顺利勘破难关,更进一步。
山庄建成之时,白梦江的声名扶摇直上,一时无两,天下英杰都想与他结交朋友,可惜一切戛然而止,来不及反应,白城主已闭门谢客,从此太白山庄不见生人,求见无门。
高楼随盛名而起,也随盛名而落,归于沉寂黯淡。
太白山庄再次步入世俗眼中是近两年的事,本来山庄事务大多已交由他人代管,近两年却收回了不少。牡丹城有个广为流传的说法,说白城主的一生是先出世后入世,闭关时出了岔子,伤及根本,苦修十年不曾精进,最终不再强求,将太白山庄留与后人。
可惜他想明白的太晚,白家子嗣稀薄,白城主老来得子,生平也仅有一子而已。
跟着姜容攀上白玉石阶,赵刀刀他们步入一间长而宽的大厅等候。
站定之时她已经忘了来时的路,这地方实在是大,又在山上,没人带着怕是要迷路。
厅堂中央挂着一幅水墨山水。
“让各位久等了啊。”
三人闻声看去,从厅后缓步走来的是一位年过花甲依然神采奕奕的老人。
唐雪道,“劳烦白城主了,我们也刚到不久。”
“是唐雪啊,唐堡主近来可好?”
“多谢城主挂怀,家父无恙,近来事忙,有时间他会来亲自登门拜访。”
“唉,不麻烦。”白庄主看向赵刀刀,“这位就是赵姑娘吧,唐堡主差人捎信给我,信中提到的就是你吧,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赵刀刀抱拳道,“不敢当。”
他接着看向周向晚,问,“这位是?”
“白庄主,”周向晚拱手道,“不才周向晚,是赵姑娘的朋友。”
白庄主道,“啊,瞧老夫这记性,唐堡主信里也说过你。诸位稍坐片刻,还没吃早饭吧,不必着急,先用过早饭再说。”
“是。”
饭正在备,三人暂且坐下等候。
白庄主长叹一声,道,“太白山庄建成已有些年头,牡丹城与唐家堡相离不远,可唐堡主与老夫却一直没时间聚一聚,没想到倒是你们这些小辈先他一步到了这里。”
唐雪道,“家父与我说起过白庄主年轻时的英姿,他说那时候他才初出茅庐呢,也十分仰慕白庄主,可惜一直无缘见得前辈的剑法,没想到一别就是这么多年了。”
白庄主似乎也在回忆从前,“岁月不饶人啊。我与他都老了,不中用了啊。”
唐雪笑道,“白庄主老当益壮,可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了。”
白庄主拂着胡子道,“他有你这样贴心的姑娘,真是运气好啊,不像我家那小子——”
正要继续,出去一会儿的管家姜容又从大门急匆匆赶来,似乎有话要说,有些为难地看着白庄主。
白庄主一挥袖,“在这说吧,不碍事。”
姜容皱眉道,“庄主,少主又要偷溜去戏班了,现在被侍卫从后门拦下,您看这——如何处置?”
白庄主叹气道,“唉,实在是老夫教子无方,让各位看了笑话。我这儿子自幼就不喜欢练武,老想着往那些戏班子跑,也不知是跟了谁。”
三人来之前很少听说白家少主的事,只是笑笑没有回话。
城主的儿子是个戏子,这谁能料到呢。
赵刀刀忽然想起了昨晚听到的对话,莫非真是这对城主父子?可惜她过来没有带刀,要是赵小刀也觉得是那就准没跑儿了。
菜已摆好。
姜容道,“庄主,饭已备好了,少主也还未用餐,您看要不——”
白庄主起身道,“罢了,把那小子先压过来一起吃饭,吃完饭再说,我倒要看看他能闹出什么名堂。”
姜容躬身道,“是。”大步离去。
白庄主一起身,在座的都起身相迎,随他一道去了后面用餐的地方。
这庄园一步一景,沿木板铺成的小道走去,用餐的亭子视野开阔,三面坠着纱曼,四周树木成荫,有青竹和花圃,幽静清雅。
早上起来时晨光熹微,现在太阳已经出来了,温度正好,带着暖意却不算热。
阳光透过帷幔变得柔和,隐隐能听到流水声潺潺而过,实在是用餐的好地方。
待他们走到,那亭子里已经有了个闹别扭的少年。
“爹!”他见到白庄主走过来。“你为什么让他们拦着我!”
白庄主道,“桓儿。有客人来了,怎可在外人面前如此无礼?”
那少年看到他身后的人,“他们是谁?”
白庄主道,“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见的赵少侠吗?”
姜容站到庄主身边,介绍到,“少主,这位是唐家堡的唐雪小姐,这位是周向晚周少侠,最后这位是赵刀刀赵姑娘。”
少年嘟囔道,“也不怎么样嘛……你的刀呢?”
赵刀刀没有出声,那少年扬声追问,“我在问你,为什么不答?”
白庄主训斥道,“怎可这样与客人讲话!”又说,“见笑了,老夫就这一子,平日里桓儿也算知书达理,近来老往那戏班跑,脾气也被带的乖张了些。”
赵刀刀扯了个笑,摇头道,“白少主还年幼,活泼是好事。”
她心想,这倒真是个溺爱儿子的老父亲。
白庄主点头,留住那少年,示意他们先进去。
姜容指引着三人落座。
用餐间那少年倒没有再闹脾气。
白庄主饭后又先离席与那少年说了两句,回来时只有他一个,他看着三人,问,“诸位可是着急了?”
唐雪道,“切磋本就是不情之请,庄主要是事务繁忙,太白山庄风景秀美,我们多等几天也无妨的。”
白庄主笑道,“可惜桓儿却没有你这样的好朋友。你们且先去换衣准备,既然老夫都答应了,岂能言而无信,待下午,到时候姜容会去带你们过来。”
三人行礼谢过。
唐雪心心念念的新衣服终于派上了用场。
赵刀刀将衣服上的带子系紧了。
唐雪满意地点头,“果然很适合,这衣服是依照恩人那件蓝色的做的,我改了些地方,今天总算是能被恩人穿在身上了。”
赵刀刀抬了抬手,尺寸恰好合身。“你不用做这些事的,让裁缝来就好了。”
唐雪道,“可我喜欢呀,我喜欢恩人穿我设计的衣服,那些裁缝怎能比我更了解你呢。”
“……哦。”
“除了蓝色,紫色也不错,恩人肤色白亮,也不会被衬的暗沉。”
“随你吧。”
唐雪高兴道,“这可是你与白庄主切磋的大场面,俗话说人靠衣装,他太白山庄人人都是一袭白衣,撑着气派,我们也不能被比了下去。”
“哦。”赵刀刀拿起刀,“走吧,周向晚已经在外面了。”
周向晚站在花园旁等着,听到开门声转过身来。
姜容也在等着。
白家的演武场是竹节围起来的,周围一圈比场地中央高出半尺,设有坐席和站着观看的地方。场地边摆着各类兵器,还有一道宽大屏风与进来的大门遥相照应。
白庄主与赵刀刀正站在中间。
赵刀刀看不出白庄主的境界,心道这就遇到深藏不露的高人了,她果然还任重道远啊。
她握紧黑刀。
白庄主出剑了,剑锋如一道白光。
然而赵刀刀只与他接了一剑,就心下一沉。
不对。她退后两步。
她紧了紧刀,上前再接一招。眉头紧皱,越发觉得奇怪,收刀飞退到唐雪他们二人附近。
她看着唐雪疑惑的眼神,又看向那白庄主,慢慢道,“你根本不会武功。”
她意识到什么,厉声呵斥,“就算白城主不愿与我打,也不该找个只会摆架势的外门汉糊弄我。”
周向晚一直旁观,也发现了蹊跷,他低声道,“这人不是白城主。”他虽然不曾见过天下第九的脸,但他却记得天下第九手里的剑。
赵刀刀和唐雪看向他。
周向晚道,“白梦江生平只用过一把剑,剑身洁白如雪,上有红色剑纹如梅,名曰傲雪。而傲雪剑长三尺七寸,宽三寸,剑身靠近剑柄处以篆体刻一‘白’字,剑柄镂空嵌白玉装饰,他手里那把,乍一看样式相同,细看却连长度都对不上。”
场地间有种诡异的安静。
打破这种寂静的是三声拍手声。
三人闻声望去。
随着声音,从屏风后走出一人,他一身白衣,飘然若仙,身段修长挺拔,一双眼睛细长勾人,就是长相普通了些。
他勾起嘴角,说,“精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对那把剑如此熟悉。”他略作停顿,笃定道,“不过,你们猜错了,他就是白城主。”
他明明在笑,却毫无温度。
赵刀刀此时终于想到,那白城主就算老来得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儿子也不该到现在还是个弱冠少年。
破绽太多了,倒像是故意露出来的。
那唐堡主的信到底送到了谁的手上?白城主……又是谁?从头到尾都不对劲。
硕大的庄园,就算城主不在,也不该如此戏弄他们。
那人见无人搭话,道,“各位怎么了?”
见赵刀刀三人敌视般盯着他,又轻咳两声,道,“是白某失礼了,开个玩笑。在下太白山庄大管家白凰。”
赵刀刀冷声说,“你们一句真话都没有,让我们如何相信?”看着那双眼睛,她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熟悉,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不相干的念头——那双眼睛下面应该有一颗痣。
一颗落在左眼眼尾,鲜红如血的痣。
但这张平凡的脸上没有痣,也看不出破绽,她从未见过这个人。
白凰道,“原来赵姑娘这样看待太白山庄,唉,倒也是我做的不对。”他问,“诸位想听真话?”
唐雪这时候还没明白过来,如果白城主是真的,那她爹说的高手呢,不是说就在山庄之中吗?难道高手不是白城主?
她被赵刀刀和周向晚挡在身后,却并不像他们一样担心。因为唐家堡的鹰早上还在她住的院中停留过。
周向晚这时候将扇子紧握手中,不再悠哉游哉地摇了。
白凰见他们还是严阵以待,笑了笑,道,“白城主确实是有的,可是天下第九——太白山庄可没有这号人物。”
他说,“我听说赵姑娘在生死擂台上大败了张元武,想来赵姑娘也是江湖上排的上号的高手之流了。”
赵刀刀和周向晚对视一眼,望过去,“你想说什么。”
“赵姑娘,不巧的很,那张元武,原是我白家的家臣。”
赵刀刀微微皱眉。
“赵姑娘莫要紧张,白家不缺那一口饭,况且他在生死擂上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所以?”
“所以,在下实在是钦慕赵姑娘的高超武艺,可惜不能亲眼相见,”白凰笑了笑,“赵姑娘想见的天下第九,我这太白山庄可是查无此人,但——赵姑娘若是愿意,这里倒是有可以媲美天下第九的东西。”
他的声音仿佛传闻中诱人入魔的妖,他说,“太白山庄梧桐苑中有一阵法,阵中机关无数,可比那天下第九名副其实的多,姑娘可愿试之?”
赵刀刀冷哼,“不愿。”
白凰道,“我知道赵姑娘在武道上很有追求,那阵法想必不会让你失望,阵法中珍宝无数,姑娘可以任意取之。”
“不取。”
白凰掩唇笑了一声,“当然不是白送给你,只是——有一本书,姑娘不妨一并取来。”
终于说到重点了,赵刀刀问,“那书中有什么?”
白凰道,“那不是武功秘籍,也不是藏着什么惊天秘密的宝贝,只是一本普通的书。”
周向晚也笑了,讽刺道,“周某虽然算不上对天下事了如指掌,可我还不知道天下有什么书值得花这么大功夫。”
唐雪也点头附和。
白凰道,“我便直说吧,那本书只对我如此重要。”他说,“要是成了,太白山庄便是诸位的第二个家,有什么事在下听候差遣,若是不成,退出阵法便是。”
姜容正要说话,他挥手,姜容只好行礼退下,那白庄主和周围的人都离开了。
白凰道,“赵姑娘仅需一试,不成我也不会为难于你。这本是双赢之事,赵姑娘何必如此抵触?而赵姑娘要是试也不肯,最后出山庄的便只有你一人了。”
他笑了笑,道,“我知道姑娘武艺高强,但这样赔本的买卖,姑娘应该不会做吧?”
我信了你的鬼话。赵刀刀心想。
唐雪听了这么久,突然往前一步,出声道,“我要和她一起去。”
周向晚也默默向前走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