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阵到的时候,香槟正在努力扯着嗓子干嚎。
除了塞壬再没有第二种生物能发的出来的尖细嗓音,配上喉咙过度使用之后的嘶哑,不得不说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酷刑。
少年上前两步,伸出手臂五指并拢,对着罪恶来源痛下黑手。
“哇——喔喔喔……”
鬼叫什么?难听死了!
香槟哭得脑子都混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发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声音,像是原始部落的野人,在狩猎的时候顶着设计感十足的帽子,一手持长枪一手拍自己的嘴巴,“喔喔喔”的乱叫。
……阿阵,好过分。
作为报复,香槟死死搂住黑泽阵的脖子,整个挂在他身上,把眼泪擦在他的领子上,一边做讨人厌的事,一边还不忘说讨人厌的话:
“你好脏哦。”
脏也没妨碍你蹭。
其实还好,虽然黑泽阵先前在审讯室里面待了一天,又在禁闭室里面待了一天,但一直有注意清洁伤口,香槟说的“脏”是他身上洗不干净的血腥味。
明明刚刚才给他治好的。
香槟现在已经很虚弱了:一方面差点致死的实验还没恢复,另一方面接连不断的高强度情绪输出也导致祂体力的透支,很快就挂不住自己体重,眼见着身体往下滑去。
黑泽阵顺势伸手托住祂的重量,往上提了提:“……现在要哄祂休息吗?”
这个时候应该不至于再安排什么“配合实验”了。
得到首肯的黑泽阵一手托着香槟,另一只手轻轻顺祂的背,很快香槟的呼吸就变得轻浅又平稳,被塞回到厚重的被子里。
徒然变换姿势的小孩皱眉,很快就在被子下缩成一小团,但好在是没有醒。
——哄睡一个精疲力竭,情绪波动剧烈又归于稳定的小孩很容易。
至少对黑泽阵是这样。
少年给祂掖好被角,在白大褂的眼神示意下,跟在一直等在旁边一言不发的男人身后,一起绕去了隔壁办公室。
*
“初步认定是分离焦虑。”
野格,或者说是宫野厚司,端起桌角的苦咖啡,猛地灌下了一大口,打算借此熬过整个夜晚:“也许还有部分的‘雏鸟情节’。”
香槟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离不开人照料,所以科研组特意安排了轮班,一天24小时随时监测。
另外的一部分人也没在闲着,现在正在另外的实验室由利口酒带着加班加点,紧锣密鼓的处理着香槟身上采集到的各种样本和数据。
“你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类似于‘抛弃’这种相似意思的话,比如不听话就不要你了,没人关心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这种话?”
黑泽阵回想一下,实话实说:“说过,经常说——事实上是见面的每天都说。”
“香槟什么反应?”
“没什么特殊反应,和之前没说这种话的时候表现一样,都是像影子一样跟着。”
“之前有表现出来相关的症状吗?”
“比如说对和你分开这件事表现出过度的恐惧和焦虑,出现刻板行为例如咬指甲、拔羽毛/头发/鳞片,再见面的时候表现出过度的热情?”
“没……有过一次,”黑泽阵很快想起来,是在出水族馆任务之前刚发生过的事情,“祂做了点很过分的事情,我说不要祂了,当时出现了拔羽毛、过度关注、编头发和很明显的焦虑情绪——大概……”
训练营弄死神谷——水族馆执行任务——实验室被做实验。
黑泽阵惊觉,香槟的焦虑情绪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被处理,甚至反而在实验危急生命的前提下,更加被催化了。
所以旧疾加新伤,这次的反应才会那么严重。
“也就只有两个月的事情。”
宫野厚司知道,最近这一个月香槟都在实验室里寸步不离。
……看来大差不差。
“香槟本身是很冷淡的性格——这是生理水平决定的。”
宫野厚司吞下一口浓苦的咖啡液,霸道的味道瞬间侵蚀了他的味蕾,一直苦到舌根,带来几分掺着咖啡的苦涩与醇香的清醒。
“人类的脑是目前各界实验都公认的,最发达最复杂的器官,没有之一。”
“不论是从平均智力水平,基因稳定性,社会功能,养育方式,情绪……等等各方各面,人类之所以能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是有生理基础在支撑的。”
“而香槟分管‘情绪’部分的脑区,包括边缘系统,和同龄健康人类儿童的脑部CT图做对比,都有明显的简化和低迷。”
“根据目前的观察结果来看,祂只能产生‘喜怒哀惧’这一类简单情绪,对于愧疚、后悔、羞耻这一类感知极差——即使是前者,感觉阈限也明显高于人类。”
可惜就是现在组织的重点研究方向是在“攻破衰老,打破人类寿命极限”的方向,香槟只有一个,平时配合吃药身体都有些负担不过来,不然估计在脑科学研究方面应该也很有研究价值。
“虽然看起来祂的表情和一般人类无异,甚至泪腺也很发达,但事实上对于祂来说,‘表现出伤心’和‘实际感受到伤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所以你想说什么?”
黑泽阵已经开始对男人的长篇大论,喋喋不休而感到不耐烦了。
和我说这些想干什么?想要我可怜祂吗?
且不说这种多余的情感究竟是不是闲的,多做点任务就老实了——香槟不是亲口讲过,自己最讨厌被可怜了。
“我的意思是,别被香槟骗了,祂就是个没有人性,披着人皮的怪物。”
谁知道祂对黑泽阵这么热忱,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宫野厚司倾向于是后者。
这点没有谁比差点家破人亡的宫野厚司更有话语权了:不论是妻子在病床上憔悴的病容,还是女儿肩膀上刺目的伤口,都在一次次地提醒着他曾经差点就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家人。
出于一点同病相怜的怜悯心,宫野厚司认为自己有义务提醒一下这个被香槟盯上的可怜的孩子,以防他少不更事被塞壬蒙骗,再走了宫野家的老路。
但是黑泽阵并不领情,随便“哦”了一声,就当是自己听见了的意思。
说的好像他不说,我之前就不知道一样。
黑泽阵对此反应平平,认为自己更需要热水澡、伤药、吃饭和休息:
“这里有淋浴间吗?创伤药我可不可以用?有地方可以做饭吗?”
一看就知道是完全没有听进去。
不过宫野厚司也没资格说什么,毕竟当初香槟对他们夫妻二人表现出来独一份的乖顺和依赖的时候,他们不也欣然接受了吗?
“淋浴间在病房里面的隔间,对面是小厨房,你需要什么药我打电话叫护士来给你送。”
*
等黑泽阵把自己收拾妥帖之后,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一个小时,银发的少年杀手轻手轻脚地换上了崭新的衣服,拿过毛巾给自己擦干头发。
刘海有段时间没剪,一个多月的时间长得长了些,已经开始有点扎眼睛了,长了之后配上黑泽阵的脸,莫名还多了几分“潮流”的意思。
不过黑泽阵不关心这个。
——反正都是要被香槟一通乱剪,最后自己只能捡着龙卷风席卷过的残局艰难补救。
病房里没有第二张床,少年又抱了一床被子,在小孩的一侧躺下,再把被子角掖好,听着香槟假装睡着的时候,努力放平的呼吸声。
组织的财大气粗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但把病房装饰成堪比大平层,有配置厨房和卫浴,连病床都宽敞的罕见,两个人躺上去都绰绰有余。
日本的十二月已经和“温暖”没什么关系,即使病房内的暖气开得很足,香槟的体温依然很低,像是一条被钓上岸边,擦干水分的活鱼,带着海风特有的潮湿和阴冷,在被子的保护下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香槟开始变得很畏寒,虽然塞壬本来就是地中海物种,抗寒能力差,但是这样的温度看起来好像祂要在开足了暖气的冻死。
在黑泽阵短短十四年的生命中,从没有被允许过真正拥有什么东西。
一部分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他,就像是外出执行任务时候的配枪,在他手里捂热之后,被使用完之后,就要在严格的搜查下被回收。
另一部分即使短暂的拥有过了之后,也会很快的失去,就像是在水族馆检票口,被摁下规整的圆形的孔洞,现在早被销毁不知所踪。
这其中只有“香槟”是唯一属于自己,且失而复得的异类。
组织的“香槟”不属于组织,就像是笼中的囚鸟不属于笼子。
但这不意味着祂就与任何人都毫无联系——香槟是黑泽阵的手养鸟。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在香槟托着伤痕累累的尾巴,抱着滚烫的枪扑在自己怀里的时候。
像是凭风而起的风筝,即使飞出一百米、五百米、八百米……纤细坚韧几乎透明的风筝线被攥在自己手里,所以祂总会回到自己手心。
少年敞开被子,将浑身冰冷的塞壬裹进温暖的被窝,然后感受到某个装睡的家伙伸出指尖勾了勾他的手心。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