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的时候,正赶上长谷川由纪上班。
女生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头发是漂染过又褪色的颜色,画着浓厚的妆遮住眼下的乌青,身上有浓浓的烟味。
店里的生意称得上是萧条,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和旁边慕名而来的客人闲聊。
长谷川由纪对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的到来并不意外,很是坦然地伸出手,用眼神示意他们。
降谷零不明所以,看着那只粗糙的手,和两指缝间昏黄的烟痕:
“……什么?”
“什么什么?”长谷川由纪叼着烟,不耐地打断道,“给钱啊,你们不也是来打听‘黑羽彻也’的吗?想要挖别人的独家新闻,连一点好处费都不舍得出吗?”
两人突然就明白了,做着这种连维持基本温饱都困难的工作的长谷川,是怎么有钱去支付违规驾驶的罚单的:
有出手阔绰的人找上门来,就倒出点有关“黑羽彻也”的独家消息,讹上一笔拿出去挥霍,没钱了就靠着那一点微薄的薪水勉强度日,直到有下一个阔佬找上门来。
诸伏景光掏出证件:“不是记者——我们是警察。”
“啧,穷鬼。”长谷川对这个说法很不满意,“那请我抽烟吧。”
“……那要什么样的呢?”
“你们自己看着办。”
降谷零不懂烟,正好诸伏景光也不懂,于是两人一合计,在便利店的柜子上找到了和长谷川嘴里相同牌子。
……买她正在用的总不会错吧。
长谷川·烟瘾犯了·没钱只好挑最便宜的那种·由纪:“……你们想问什么?”
“麻烦讲讲你的事吧,”正在叼着烟准备点火的女生一怔,对上褐发警察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我们不是慕名而来的记者,所以也会想要听听长谷川的声音。”
……啧。
什么啊。
*
第一天来高中报道的时候,长谷川去的晚了,教室里面的好位置都被早去的同学占满了,长谷川由纪只好找到一个靠着后门垃圾桶的位置。
最后一排正好方便她观察所有人,也包括黑羽彻也。
少年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将手里的牛肉干递出窗外,有只羽毛华丽的白颈鸦站在他的手腕,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
衬衫款式普通,看起来没什么起眼之处,但是长谷川由纪曾经在一本热销杂志上看过这件,后面一长串零比因为她震惊而被咬掉舌头还要长。
黑羽彻也好像是那种对周边所有人都不感兴趣的性格,开学第一天,所有人都在努力社交,避免落单的时候,他对那只鸟的兴趣比对自己所有新同学的兴趣加起来还要大。
似是察觉到了周围人的视线,少年扭过头来,环视一周,在对上视线的一瞬间,长谷川由纪连忙错开眼神,假装去和同桌聊天。
他肯定分辨不出来是谁的,长谷川如是想到。
刚刚至少有十个人在看他。
即使后来同样的内容,连带着“黑羽彻也”这个名字作为她的主要收入来源,被长谷川由纪一次又一次在唇齿间反复咀嚼了不知多少遍。
后来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满足慕名而来的食客的胃口的时候,她便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往后扩写杜撰……但她依然很难具体形容黑羽彻也是什么样的人。
非要形容的话……说话淡淡的,表情淡淡的,但是在来来往往的人潮洪流中,偏偏是那么鲜明。
他不和别人讲话,所以也没人敢上前搭话,就那样一直坐到了放学。
放学的高中生像是被牧羊犬驱赶出栏的羊群,三三五五凑成一小群,挤出校门。
黑羽彻也不爱和人挤,于是理所应当的就落在了最后。
长谷川由纪和新交到的朋友一起,明明是第一天见面,却像是一见如故的挚友,手挽着手一起放学,在校门口看见了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学生,肩膀上站着黑羽彻也之前喂的那只白颈鸦。
长了张一看就和黑羽彻也有血缘关系的脸,但是性格开朗好多,现在正在企图喂那只白颈鸦剥好的奶糖。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就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姐姐好呀,我来接我哥——你认不认识黑羽彻也啊?”
隔壁小学比高中要早放学很多,足够他在学校和每个同学都玩够送回家,然后比高中部的任何一个学生都要早到校门。
“认识,”长谷川点点头,“他应该快了。”
等到黑羽彻也出来的时候,长谷川的口袋里已经塞满了各种被花花绿绿包装纸包裹着的软糖。
“走了。”
黑羽彻也用食指勾走黑羽快斗的书包,一手提着,没分给她一个眼神。
于是黑羽快斗就去牵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扭过脸来,和长谷川挥手道别。
黑羽同学没有背书包啊……
决定了,明天要努力和黑羽同学说上话。
结果根本没有机会——黑羽彻也第二天压根就没来。
才坐了一天的桌椅空了下来,像是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长谷川之后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同桌在班主任重新排位之后被换成了个性格和长相都很让人倒胃口的男生。
真恶心。
长谷川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椅子往旁边挪远了一些。
交流不方便之后,刚刚建立起来尚不牢靠友谊就像是泡沫溶解在海水里,长谷川由纪有努力过主动社交,但结果都不尽人意。
她就像是在人群中慢慢死去,失去体温,变成活着的幽灵,虚幻的影子,被所有人漠视。
“长谷川啊……她好阴郁的,说不定是那种会回家扎人偶诅咒别人的女巫哦~”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谣言在同学之间流传开,像是一道笔直的分界线,将属于“活人”的“此界”,和属于“亡者”的“彼界”划分开来。
但是在那之后,反而又开始获得关注了。
“长谷川啊?”之前的同桌突然又愿意和自己说话,“可以麻烦代替我今天的值日,放学后去打扫三楼最里面的女生卫生间吗?之前约好了去看电影,现在才发现今晚要值日——所以就只好拜托你啦。”
长谷川不愿细想这种态度的转变是为什么,既然还愿意和我讲话的话,那就是还有做朋友的可能吧?
……这种自欺欺人地幻想被锁在卫生间隔间里面的时候,从天而降泼下的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浇灭。
“……为什么呢?”听着一门之隔,女生标志性的笑声是那么刺耳,“我做错什么了呢?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不讨人喜欢啊。”
不是没有寻求过帮助。
母亲是很懦弱的性格,父亲是无能又很要面子的人。白天在社长面前点头哈腰之后,回到家就要争分夺秒,行使自己这辈子为数不多的,伴随着结婚生子就即时获得的,为人父的权力。
“为什么只欺负你自己,不找别人麻烦呢?勇敢一点!唯唯诺诺的像是什么样子?!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废物的女儿?都是让你妈教废了。”
“啊……长谷川,你也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嘛……多多走出去交几个朋友什么的——你这次的成绩又下滑了,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吧,少那么自我意识过剩。”
“是你举报的校园霸凌吗?”
“哎呀,警察叔叔——我们就是长谷川的朋友啊,”明明之前还给自己泼水的女生挽住自己的胳膊,力道大的叫她挣扎不开,“我们之前就是在闹着玩呢。”
长谷川站在讲台上,回过头,对上同学们那一双双如芒在背的眼睛。
被耳光打到在地的时候,昏昏沉沉地想着。
为什么呢?
我做错了什么呢?
再一次被丢下独自完成值日时,长谷川又遇见了那天那只被黑羽彻也喂过的白颈鸦。
——毛色看不出什么区别,也许是同一只,也许不是。
那只傻鸟被养的羽毛顺滑,估计是手养鸟,一点不怕人,站在窗沿跳来跳去,见到她靠近了也不躲,仰起头对着她扑扇翅膀,“bokeboke”地叫。
……一只鸟而已,算是什么东西。
回过神来的时候,长谷川发现自己将它的羽毛拔得斑驳不堪,尤其是神气的翅膀更是重灾区。
长谷川松手,于是那只傻鸟就连滚带爬地从窗边摔下去,只留下满地凌乱的羽毛。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那一瞬间,长谷川由纪感受到了一股很扭曲的,凌虐的快感,是那种居高临下地,理所应当的俯瞰其他生灵的权力。
很微妙地,她突然想起来某个从开学到现在,只上过一天学的同学。
黑羽彻也。
……要论不合群的话,黑羽同学比起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很有可能不认识这个教室里面,包括老师在内的任何一个人。
【黑羽彻也比我还要更不讨人喜欢】
这个认知突然出现在长谷川的脑海里,叫她兴奋地头皮发麻。
而这种“兴奋感”,随着又有一名新同学转来,坐在那张空桌椅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老师懒得再去搬一套新的,也不想原本整齐的教室多出一张桌椅,反正黑羽也不来上学,他的椅子也没人坐,遂干脆做省事处理。
——他现在不但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连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都没有了。
这么想着,连黑羽彻也那张生人勿近的脸、沉默寡言的性格和孤僻冷漠的做派都值得怀念了起来。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期待黑羽彻也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