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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容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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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对好友的控诉置若罔闻,他摘下面罩,长长呼了口气:“憋死我了。”

苏昭蜚见他竟然还装听不到,愤怒地站起身:“别回避话题。容冲,是你说在汴京要一切小心,决不能引人注目,但刚才也是你主动去救人,不惜暴露在朝廷面前。她是风光无二的长公主,不知道有多少人替她鞍前马后,她就算摔下去也根本不会有事,用得着你救吗?你不如多可怜可怜你自己。”

黑衣人正是传说中不知所踪的朝廷头号通缉犯——镇国将军府幼子容冲,当年容家叛国案中唯一逃出去的人,也曾是摄政长公主赵沉茜的第一任驸马。

他长了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骨相英挺,兼之从小习武,身材颀长劲瘦,肩宽腿长,显得英气勃勃。他的黑眼仁天生比别人大一些,睫毛浓且密,一双眼睛看着灿若朗星,明亮有神,十分抓人。

苏昭蜚印象中那双眼睛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十足,似乎天底下有无穷无尽的快活事等着他去发掘。即使对战时,他的眼睛里也浸润着笑意,仿佛摆在他面前的不是输赢,而是一场游戏,他发自内心期待这次对手会使出什么招数。

他在享受对战,而不是将其视为一场比试。因此,他能一直保持对武学的热爱和自信,结果自然是他永远都能胜利,永远都是第一个学会新招数的人,反过来又助长了他的快乐和自信。

曾经苏昭蜚很嫉妒他的快乐,有这样一位天才做朋友,绝对不是一项美好的体验。苏昭蜚在他手下受挫狠了时,也曾恨恨地想,容冲什么时候能感受下无能为力的感觉呢?什么时候他能知道,许多事,不是努力了就该有收获。

没想到一语成谶,八年前,容家一夕坍塌,容冲的父母尸骨无存,二哥惨死沙场,大哥下落不明,所有亲人都死了,却还要被扣上叛国的帽子,而他深爱的未婚妻,毫无留恋,立马另嫁他人。

苏昭蜚冒死闯入汴京,将他从炼妖狱中救出来时,发现他眼中的光一下子熄灭了。意气风发的少年,终于在现实的逼迫下一夜成长,但苏昭蜚看着那双黯淡下去的眸子,并不觉得高兴。

他宁愿他永远不知世事疾苦,永远笃信人定胜天。

容冲的眼仁又圆又黑,笑着时感染力十足,不笑时,也显得霜剑逼人。苏昭蜚看着他垂眸不语的样子,知道他见了故人,心情不好,不忍心再戳他的痛处,叹了声道:“罢了,随你去。反正我话撂在这里,如果一会朝廷官兵过来抓你,我们各跑各的,我可不会去救你。”

容冲睫毛下敛,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的手握惯了刀剑,那股坚硬早已刻入骨髓,但刚刚,他握到了一截柔软纤细的腰肢。她的触感和刀剑截然不同,直到现在,他都无法摆除指尖那股异样感。

实在是,很久不见。她美貌更甚往昔,可见这些年,她过得很好。

连驸马都换了两个,自然过得很好。容冲握紧手指,用力驱散那股异样感,语气坚定,不知道说给谁听:“我知道。如果她派兵来围剿我,我绝不会手软。”

苏昭蜚冷笑了一声,讽刺之意昭然。他忽然肃容,郑重望着容冲道:“容冲,我知道你放不下,但是,已经八年了,你什么时候能走出来?”

“我没有。”容冲有些不高兴,再一次重申,“我早就走出来了。”

“呵。”苏昭蜚轻嗤,毫不留情道,“你如果走出来了,那这些年为什么不接触其他女子,为什么从不让人在你面前提卫景云、谢徽?我知道你忌讳这两个名字,但我偏偏要说,他们都是福庆的驸马,和你一样三书六礼,昭告天下,差点走到了拜堂……哦不,谢徽已经拜堂了,现在他才是福庆正经相公。她完全没有留恋你,已经往前走了那么多,你何苦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过往里呢?”

容冲深深沉默了,他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绷出青紫色的经脉。过了好一会,他才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她不爱她。从一开始,这段感情就是他在强求。曾经他觉得烈女怕缠郎,冰块总有捂化的一天,所以死缠烂打一样对她好。可是,不爱就是不爱,就像他喜欢赵沉茜一样,不需要理由。

苏昭蜚看着容冲这个样子,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他长叹一声,走过来重重拍了拍容冲肩膀,无声地安慰他。末了,苏昭蜚很认真地说:“容冲,你该向前看了。等这次事毕,董洪昌提的事,你考虑考虑吧。”

董洪昌是河东路安抚使,河东路同时与北梁、西夏接壤,董洪昌掌河东路兵马,手握大权,实力雄厚。董洪昌听说容家惨案后非常同情,主动提出庇佑容冲,甚至暗示他可以助容冲东山再起,只不过他膝下无子,唯有一个女儿,从小爱若珍宝,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将女儿宠得目下无尘。他选了好些儿郎,女儿一个都看不上,导致年芳二十,依然待字闺中。

这位董娘子对所有男人都挑挑拣拣,唯独对容冲青眼有加。董洪昌自然不舍得辜负女儿的心愿,同时他自己无子,也想替董家寻一个托付,便看中了容冲。

他话已经暗示得很明显,只要容冲娶董大娘子,河东路的兵马,都将为容冲所用。这对现在的容冲来说,是一个几乎无法拒绝的条件。

包括苏昭蜚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这等好事有何不可,莫说董娘子本人长得娇媚风流,就算董娘子是个无盐丑女,为了她父亲的兵马,也大可以娶之。

说到底,一个女人而已。

但容冲却没答应,直到现在,他都没给出明确答复。

苏昭蜚原以为容冲担心受董洪昌掣肘才犹豫,然而今日看来,他分明就是放不下。

但是,那个女人根本不值得。她薄情寡义,心里只有权势,早已另觅夫婿,唯留容冲一人眷恋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他们的缘分,早就断了。

苏昭蜚没有继续逼他,冷着脸撂下句“你好好想想”,就推门出去了。

苏昭蜚走后,包厢里只剩容冲一人,他这时才终于卸下面罩一样,长长呼出一口气,几乎精疲力尽。

他侧脸,看着楼下奔流不息的繁华,只有一臂之隔,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明明曾经,他最喜欢热闹了。尤其是上元这种可以短暂放下男女礼教的场合,他更是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讨她欢心。

十七岁时两人偷偷从宫宴中跑出来,同游汴京的场景犹历历在目,今日再重逢,却当面不相识。

她甚至下意识喊出了“萧惊鸿”,一个完全不认识,但可以肯定是个男人的名字。容冲那一瞬间被莫可名状的气冲昏了头脑,弃剑不用,而以内功化力,凝出诛魔剑气降服狐妖。她和他唯一说的话,竟然是“不要杀她”。

连狐妖在她心里都有名字,独独没有他。

容冲长长叹了口气,屈膝靠在栏杆上,根本不顾会不会有人认出自己的脸,就这样自虐般的倚在楼上,沉默看着下方热闹。

属于别人的热闹。

容冲等了许久,街上父母依然拖着大的、抱着小的观灯,年轻男女依然羞涩地并肩而行,完全没有禁军闯入的迹象。容冲便知道,今夜不会有人来追他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说不清心里是松口气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原来他在隐秘地期待,期待她今夜不要回家和夫婿团圆,而是带着人来捉他。

他明明是朝廷头号钦犯,难道不重要吗?还是说,她压根没有认出他呢?

原来,真正可怕的不是昔日恋人反目成仇,而是完全遗忘。

容冲更意难平了。

他为了采集军用物资,趁着上元节人多,秘密潜入汴京,本打算买齐了东西就走,但今夜他在窗口随意一瞥,便看到她站在人群中,长久凝视着一盏灯。她看了多久,他就盯了她多久。

他原本以为他是恨她的。这些年他一遍遍回想父母兄长的死讯,回想逃出汴京时那场冰凉刺骨的雨,告诉自己他要报仇,他要亲自站在她面前报复她,以此来支持自己活下去。他夜深时也设想过许多种再相见的可能,想过他要如何报复她,质问她,然而唯独没料到,真正再见时,她在楼下,他在楼上。她在观灯,他在看她。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他随便一个暗器,就能取了她的性命。

可是容冲设想过的那么多报复手段忽然失效了,他盯着她的时间越长就越恨她,恨她为何风霜不改美人面,恨她为何不抬头看他。

他实在意难平,就借口要去买灯,从楼上跳了下去,悄悄跟在她身后。她看了那么久却没有买那盏灯,容冲气不过,继续跟着,看到她走到太学,轻描淡写在袖子中放了吸引狐妖的引子,然后被狐妖掳走。

容冲很生气,她还是这样自作主张,初见时她也是这般,非要去招惹那只柳树精,害得两人被困地底。这次没有他在她身边,她要怎么脱困?

容冲明明只是出来观察仇人动向,最后却高楼一跃,当众救下他灭族仇人的女儿。

所以,萧惊鸿到底是谁呢?他的天赋是如此独特,剑术是如此优越,这能认错吗!

容冲越想越气不过,咬着牙从栏杆上跃下,不顾楼下百姓的惊呼,气咻咻走向卖灯的小摊。小贩一回头见一个黑衣人杀气腾腾看着他,狠狠吓了一跳:“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小本买卖,挣得都是辛苦钱。”

容冲指向那盏五光十色的走马灯,道:“这盏灯我要了。”

小贩长松一口气,早说来买灯,吓死他了。小贩立刻转了笑脸,殷勤地取下灯:“客官好眼光,这灯上绘的是曹子建和洛神的故事,买回去送给娘子,没有不喜欢的。”

容冲付了钱,冷冷接过灯,却不肯走。小贩心里又开始打鼓了,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怎么看着不像好人呢?

容冲自我斗争了很久,才艰难地问出口:“刚才,是不是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你这里看这盏灯?”

小贩愣了下,看向容冲的目光立即满是了然。容冲忍着尴尬,问:“她走前和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不买了?”

小贩心想又来一个,美人的影响力果然巨大,这一晚上,已经好几个人来向他问那位美人了。

那位娘子一看就富贵,浑身气度唯有金玉堆才养的出来,哪怕孤身一人,又怎么是他们攀折得起的?小贩知道容冲没什么价值了,不在意地返回去摆他的灯:“这谁记得。她看着心情不太好,兴许不高兴,就不想买了吧。”

她心情不好?

容冲走出良久,脑子里都在盘桓小贩的话。她为什么心情不好呢?因为谢徽吗?

容冲当然没错过,在太学门口时,谢徽在赵沉茜和另一个女子之间,选择先救那个女子。收服狐妖后,她和谢徽也说了会话,似乎不欢而散。

莫非他们因为那个女子吵架了?容冲啧了声,不理解。

为了一个不长眼的东西,何必?

容冲长相俊俏,又提着一盏精巧华美的灯,一路走来有不少女子朝他身上看。容冲被看烦了,一闪身走到小巷里,将走马灯放入芥子布囊,戴上面罩,轻轻一跃就消失在人潮。

他并不是要去看她,而是故地重游。她的脖子被狐妖抓伤了,不能着水,她应该不会为一个瞎子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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