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5月并不暖和,草地上新生长出来嫩芽像是投错胎的倒霉鬼,在忘川河看见以南为首的南城,不顾过来草的劝告,毅然决然地生长在这名不副实的土地。
嫩芽被冷风吹得东倒西歪。
职工宿舍内,陈默在衣柜前随意套上一件黑色的毛衣,临出门前才折回脚步——
他发现毛衣前沾了几根小毛驴的鬃毛。
陈默对着镜子揪下几根颜稍浅的鬃毛,眼色深的便不在理会。毛衣已经很旧,上次穿它还是在工地,肥硕的小毛驴打扰他打电话。
他放进洗衣机后,有些鬃毛还沾在衣服上,整理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而今天一过,这件毛衣也就光荣退休,会出现在爱心捐物的衣篓子里。
想到今天的赴会并不完全无聊,陈默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
公路上一辆辆叫的上牌子的轿车急驰而过,几乎以一个列阵的规模行驶到一处:南陵大酒店。
穿戴整齐的司机打开车门后座,一个个穿着靓丽的男男女女走出车门,人数并不多,但浩大的排场弥补了人数的遗憾,场面十足。
“陈老师,您又有饭局?”
陈默站在酒店门口接通宋欢的电话,还未出声,一个吵闹的男声又响起。
“说好了带我们开开眼呢,这都多少次了?快发地址,我们也要去。”
陈默把靠在耳边的手机推远了一些。
“等下次。”
“我不…”
嘟嘟嘟。
陈默挂断电话。
包间内,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把倒满白酒的杯子塞在陈默的手上。
“哟,小陈来啦,最近精神头十足,什么时候转正呢?”
陈默单手接过酒杯,当着中年男人的面一饮而尽。
“您还在位,学生不能逾矩。”说完,陈默把酒杯倒扣在桌上。
“好,年轻就是好啊,好酒量!”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陈默将白酒一饮而尽,纷纷起哄鼓掌。
随着陈默的落座,中年男人的话匣子才如潮水一般打开。陈默就像是土地唯一的水利系统,所有潮水都朝他涌去。
“小陈,不是我说你。”
递给陈默白酒的男人再次开口,肥硕的国字脸上,两层横肉挤出一条深深地沟壑,随着嘴周的运动而翻涌。
“你们干这行的是缺钱,不过我听说你手底下有个女学生,叫……那宋什么的。”
男人用筷子敲着碗沿,皱着眉头,肥硕的嘴唇一张一合,半天想不出全名。
“小陈,快告诉李博叫什名字。”坐在陈默身侧的男人敲了敲陈默的桌子。
陈默的目光一沉,仅是一瞬,又恢复了以往的平和。
“我上周才拿了一个男生的论文署名,我跟他们关系并不好。”
陈默没有正面回答李博的问题,李博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在怀疑陈默言语的真实性。
而陈默的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李博收回了怀疑的神色。他举起右手向陈默招手,筷子高高地卡在他的食指上,像是上位者的权杖:
“小陈,你做事太绝对了。”
陈默抬头看着李博,眼神清澈又真挚,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
李博这才满意的放下手,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
“他的论文署,上你的名字是肯定的。但你好歹给人家留个二作的名头,这样说出去也不至于太刻薄。”
陈默点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李博对于他的表现十分满意,他哈哈笑着,露出有些发黄的门牙。
“你们年轻人,对于人情世故那一套还有得学,我看小陈也是个好苗子,以后多和你导师学学。”
陈默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笑容不达眼底。
学术界的潜规则就是这样。
博士毕业留校当讲师,一路应酬升到教授的位置才算成功。
手底下的研究生是科研道路上的基石,压榨劳动力,抢夺科研成果,论文让位一作都是屡见不鲜的手段。
陈默对这一切并不陌生。他年轻有为,遭受的打压甚至比其他人更甚一步。
众人聊着天,李博的余光却一直盯着陈默。
他的花肠子弯弯绕绕,从A股破灭聊到比特币汇率,再感叹最近投资紧张,然后又回到了陈默的身上。
“小陈,如果我没记错,你那个姓宋的学生家里很有钱吧?”
李博用笑容演示话题中生硬的转折,面露精光地看着陈默。
“你缺钱,多简单的事儿。你让那个学生随便掏出点生活费,你搞研究的钱不就有了,啊?”
李博的第二句话拖得很长,像是有意提醒。说到最后一句话都时候,他还和身边的男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发出一阵哄笑声。
李博带头笑,于是饭桌上的所有人都笑,喧闹的笑声直冲房梁,每个人都沉浸在快活的氛围里。
陈默的脸上也面带微笑,藏在桌子下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紧。
一晚上,白酒一杯又一杯地被陈默灌下肚子,他的脸有些发红,眼底却一片清明。
桌上的中年男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李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又给陈默倒了一杯白酒。
“现在的女研究生越来越多咯,你的那个长得怎么样?实在不行……”
周博的尾音拖得很长,留给众人无数的遐想。男人们首先反应过来,对着陈默就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容。
而几位女士面露不悦,正想开口指责,谁知陈默重重地拍了一声桌子,把众人吓了一跳,
下一秒,他从桌下拿出一个精美的包装,鎏金的乌木盒子触手温润,一看就知并非凡品。
众人好奇地看着陈默拿出来的盒子,纵然就酒意入脑,此时却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词:
买椟还珠。
包装已经价值不菲,于是越发好奇里面装着究竟是何物。
陈默在众人的期待下打开包装,里面赫然躺着一口钟。
是的,一口钟。
钟身由红木打造,上面雕刻着八仙过海的图样。刀法精湛,人物刻画细腻传神,每一处转角都用砂纸打磨抛光,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八仙过海,正好对应了今天在饭桌上的8个中年男士。
“这一口仿乾隆八仙过海红木钟,”陈默给众人介绍着,声音有些含糊,眼底也浮现出了一抹醉意,“这是我拜访故宫的时候,和一位钟表修复大师学习的,钟表的内部一比一复原了乾隆年间西洋钟表的构造。”
说完,陈默手动调整红木钟表的背部。
时间卡得刚好,3秒后,红木钟上方的小门打开,只见原本的小鸟啼叫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钟馗人像,把凑上前观看的李博吓得连连后退。
陈默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又换上了那副醉态。
“我今天来,就是给各位前辈送钟的,红木钟。”
“而八仙过海,正对应了各位前辈在学术界的造诣——趟过浑水,各显神通。”
说完,陈默把酒杯放下,拿起身旁剩余的白酒就往自己的嘴里灌。
“好,好!送钟好!”李博已然醉得不省人事,拿起酒杯又往自己的嘴里送,“我就说小陈这孩子有眼力见,孝顺,懂事!当年没白教你!”
“这孩子以后肯定有出息!到时候别忘了拉老师一把哈!”
陈默喝完小半瓶白酒后直接跌落在座位上,眼神灼灼地盯着餐桌上一动未动的佳肴。
“哟,什么眼神儿啊?小陈出来吃饭还打包呢!”
八仙之一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不识大体的毛病得改一改哈?以后出息了可不能这样!”
话落,他朝众人看了一眼,语气里嘲讽更甚:“多埋汰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挖苦声不断,陈默只是趴在桌子上,红晕顺着脖子漫上脸颊。
他举着双手高喊:“服务员,请帮忙把菜打包。”
随着一声话落,穿着精致的服务员走进包间,面对酒气熏天的环境习以为常。她的动作飞快,不一会儿就把三个袋子放在陈默的面前。
时间已经过晚上八点,饭局即将结束。
上了年纪的人相互搀扶着走出包间,走出酒店的路上相互诉说的当年的神勇。就连临上车前,也是一口一个好哥哥好弟弟的喊着,恰如一个石头里蹦出来的亲兄弟。
陈默站在酒店门口,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目送着一辆辆豪车行驶过自己的眼前。
晚上九点。
“闻闻姐,诶好,我明天就去拿电脑。”
“还没吃饭呢,陈老师说他会带饭回来。”
“真的是大餐啦,待会拍照给你看!”
教学楼内,宋欢面对电话另一头接连不断的话语,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不耐烦。
她笑盈盈地应声。
一直到苏闻青挂断电话,门口才传来三下敲门声。
陈默走近教室,把包装袋放在桌子上,对着秦安和宋欢两人道:
“来吃饭。”
秦安一个健步冲到讲台面前。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是会被同化的,”秦安把扇贝粉丝和澳龙递给宋欢,“你看,你已经成长到,主动让我们在教室里吃东西了。”
陈默挑眉,秦安这话说的很有趣。古籍和装裱不允许在教室内吃东西,这是铁律,而陶瓷教室却不受影响。早些年他患有职业病,把陶瓷教室一并列入不允许吃饭的范畴内,近几年才堪堪改了过来。
“那你去外面吃?”陈默目光一扬,落在窗外吹着冷风的走廊上。
“当我话多。”秦安抱起打包盒,弱弱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深夜,陈默洗漱完躺在床上,他打开了博客,点进苏闻青的微博。
最新一条微博是在上午12点。
手指点开图片,第一张是她泛黄的出生证明。照片再往下拉,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双颊饿得消瘦,却在水泥地上赤脚踩水的照片。
小女孩笑得高兴。
那时的像素并不高,可陈默一眼就能看出,小女孩的笑容和苏闻青扬起嘴角的样子分外相似。
她们相似,都有一种令人陷进去的魔力。
陈默鬼使神差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的酒量很好,一直到此时才萌生出些许醉意。
从前喝醉他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可现在他喝醉了,只萌生出一种,想回到过去,想见见照片中那个小女孩儿的冲动。
他想给她鸡腿,鱼虾,新鲜蔬菜,和数不清的糖果巧克力,穿最舒适的衣服,睡最温暖的房间。
她一定会长得更高,更健康,更自信。
陈默的手指悬于上空,久不能落。
苏闻青说他的眼神像一潭宁静的湖,从来没有在这片宁静的湖水上见过半分波澜。
手机的屏幕漆黑一片,陈默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想,如果她在,一定会看见这片湖面掀起的惊涛巨浪。
睡梦中,他回到了杭城的那个雨天。
苏闻青在古镇里轻巧地说自己是演员,而他并没有当真,只觉得她满不在乎的语气和上扬的眼角格外迷人。
后来,他走入电影院,荧幕上是她的脸。
黑洞洞的背景,只有她身上发出柔和的光。
陈默自认细心入微,可荧幕上处处是她的过往。霎那间,一切早已被遗忘的被忽视的细节如潮水一样乌泱泱地向他袭来。
而他手无寸铁。